正文 第八章

東方長青因為要處理一些單位上的事,晚上回到家裡,天快黑下來了。上樓的時候,在轉角的地方差一點和兩個人撞個滿懷,正避讓時,就聽得其中一個人叫了聲:「東方局長。」東方長青駐足,卻是電影公司經理莫開明,另外一個年輕人卻不認識。東方長青驚訝地說:「是老莫啊,怎麼不進屋?」莫開明訥訥地說:「我們剛剛到了您家拜訪您,只有夫人在家,我們就出來了。」

東方長青笑了起來,說:「今天局裡有些事要處理,所以下班遲了,你可以打我電話嘛。」說著,伸手就拉莫開明道:「走吧,既然來了,坐一下,聊聊天。」莫開明訕笑著說:「本來就是來拜訪您的嘛。」說著,就對那個年輕人說:「走吧,局長回來了,我們還是去坐坐。」

進了家門,果然門邊推著兩大袋禮物,東方長青也不看那禮物,卻用餘光看到黑薄膜口袋裡的兩條中華煙。周嫻見他回來了,剛要說剛才有人來的話來,見兩人就跟在東方長青身後,就把到喉嚨的話咽下了,說:「快請坐,我去泡茶來。」莫開明和那個年輕人踮著腳,走過去在用半邊屁股在沙發上坐了。東方長青見狀,笑了起來,說:「老莫,到我這裡你那麼拘謹做什麼,就像進了狼窩似的。」莫開明這才坐正了身子,說:「局長,沒想到你是這樣平易近人。」東方長青笑,說:「看起來,局長不是人,只是近似於人羅。」這下,莫開明和那個年輕人都笑了起來。

東方長青笑罷,說:「老莫,這次集體上訪,可出了風頭了吧?」

莫開明臉一下子紅了起來,說:「局長,上訪這事,也不是我鬧起來的,大家要鬧,我控制不住,再說,我如果不跟著去,以後還怎麼和大家混。我們這次來,就是來感謝您的,您把那份文件收回去了,大家心裡那塊石頭也就落了下來了。」

東方長青就笑,給兩個人各扔了一支煙,自己也抽出一支銜在嘴裡,那個年輕人連忙掏出打火機,湊過來給他點上。東方長青長長地吐了一口煙,才慢悠悠的地說:「按說,你們那麼人圍了市委,是要從嚴處理的,但我考慮,你們有你們的難處,所以就不想那麼處理你們。但胡局長堅持要處理,說不處理就無以儆誡,恰好開會那天上級有領導來,我沒有參加會,老胡就拍了板,我回來後,感覺處理太重了,就叫蘇副局長把文件追回來。」

「胡嵩恨不得一棍子打死我們。」那個年輕人莽里莽撞地突然說。莫開明連忙制止,說:「小春,別胡說。」小春不理他,又說了一句:「平時里就知道往我們公司報銷發票,又不給公司做一件實事,出了事還要處理這個處理那個,翻臉不認人。」

東方長青擺擺手制止住了小春,說:「胡副局長也是為了工作嘛,當然,老胡這個人,有時是急了一點,對下面體諒也不夠,這個責任在我。至於你說的他在公司報銷發票的事,這是局裡不允許的,也是你們自己平時里管理不嚴,這些問題,你們是可以書面向局黨組彙報,也可以向市裡反映的嘛。」

覃小春的眼睛就快速巴眨起來,說:「局長,我們聽蘇副局長說了,您是不同意處理人的,大家都感激您。我和莫經理今晚來,就是代表大家來感謝您的,不瞞您說,我也是這次上訪的組織人之一。」

東方長青大笑:「不錯嘛,有膽量,敢作敢當。」莫開明的臉卻變得蒼白起來,說:「東方局長,別聽他的,小孩子家,懂得什麼?」

東方長青笑著說:「這也沒什麼,不就是個上訪嘛,我還是喜歡敢作敢當的人。」又笑著問覃小春:「你那麼年輕,還組織得動大家,有這個能力嗎?」

莫開明說:「這小子辦事公道,還是有人聽的。」

東方長青就笑,說:「有威信是好事啊,但威信沒有用好,就變成壞事了。小春同志,你是年輕人,有知識有文化,觀念應該是先進的,電影公司的問題,你摸清了沒有,是什麼問題?」

覃小春就笑,說:「局長,我哪兒能看出什麼問題。」

東方長青說:「電影公司的問題,我覺得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大家的觀念有問題,還是在懷念以前吃獨食的體制,有個坐衙門吃皇糧光榮的思想。還有一個呢,是發展的問題,事業不發展,福利待遇就無法解決,大家窮了,就要鬧事。我說得對不對?」

覃小春心悅誠服,說:「局長說得對。」

聊了一會兒,莫開明就期期艾艾起來,說:「局長,您說局裡對我的事會怎麼處理?」東方長青就知道,事情接觸到了核心了。於是做出鄭重的樣子,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支煙點了,抽了一口,說:「你作為公司經理,對單位職工集體上訪處置不力,還參與進去,是有責任的。但是怎麼處理,我想還是要聽胡嵩同志的意見,他畢竟是主管你們公司的副局長嘛,以他的觀點為主。我的想法呢,當然是從輕,甚至不處理,批評教育,也就是了。但老胡這個人你們也知道,是有些個性的。」

莫開明臉紅起來,簡直就要哭了。東方長青笑著說:「不過,你也不要太背包袱,我還是局長嘛,我表個態吧,處理是肯定要處理的,但不會傷筋動骨,當然,這還得和胡局長協調一下,看協調的結果而定。你們回去吧,要安心工作。」

送走了莫開明兩人後,東方長青斜靠在沙發休息了一會兒,心裡不由得有些慚愧,官場這東西,誰要是進了這裡,就不由地要變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東方長青自忖也不是那麼樂於明爭暗鬥的人,以前初入官場,看著別人勾心鬥角,總感覺到那些人好像是被投進同一個籠子里的兩隻鬥雞,甚至還想到民間那句俗不可耐的話來:「槽里無食豬拱豬」。在縣裡當縣長的時候,他確實一心幹事業,無心去和市委書記斗,自以為行得正坐得直,有的只是不同觀念的爭論,結果卻落得敗走麥城,差一點被凍進冰箱的結果。從被擠兌出權力中心的那天起,他才明白了,有時候鬥爭是需要的,權術也是需要的,當他倉皇離開縣長的位置的時候,並沒有幾個人認為他行為上是君子而同情他,還在他即將下台的消息還僅僅是一種傳言的時候,那些平時里千方百計想靠近他的人,無一不立即改換門庭,投靠到新的權力中心去了。

天幸,他有了一絲的希望,雖然只是一個冷門局長,但向禮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英雄不問出處。智慧大師的話更是振聾發聵,只要心中有佛,處處皆可成佛。從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決心把自己的蛋糕做大。他不是那種沒有天分的人,他敏感,善於學習,而且天生的城府深邃,在政協期間經常參佛,又讓他有了耐性,有了另一隻眼,這隻眼睛既能看清別人,更能看清自己。他不缺乏權術和計謀,這種權術和計謀似乎天生就存在於他的骨髓中,血液里。

對胡嵩的拔扈,東方長青是看得太多了,也隱忍得太久了,他確實希望胡嵩對自己有些尊重,哪怕只有一點點。可是卻沒有。東方長青一直採取一種隱忍不發,甚至縱容的措施,這有點像鄭莊公對待他的弟弟共叔段,「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以前讀史的時候,他對鄭莊公的陰險頗不以為然,而今天,他卻自覺不自覺地用了鄭莊公的手段。中國人在對付政敵上面,真是太有創意了,簡直是花樣百出,計謀層出不窮。有時候,東方長青甚至覺得,五千年的中國歷史,其實就是一部計算人的權術史。

想著,東方長青情緒有些低落下來,墮落成為一個權術家,對於他來說,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他是一個追求人格完美的人,一個有思想的人,但他別無選擇。他知道,他的暗示是一定要起到作用的,尤其是當胡嵩代表局裡去找莫開明談話,要撤掉他的公司經理一職的時候,電影公司的舉報信就會雪片一樣飛到局裡,飛到市紀委,飛到市委領導的手中。這當然奈何不了胡嵩,一個常務副局長到下屬二極機構去報銷一點發票,也就那麼一個事,但這對他東方長青卻是有利。

周嫻見東方長青有些發愣,溫柔地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把上半身依偎在他的身上:「東方,你怎麼了?」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地最高層。」東方長青伸個懶腰,突然吟出了王安石的詩句來,弄得周嫻一時發愣,像看怪物似地看著他:「什麼浮雲望眼,高層低層,你是有病了吧?」

第二天是星期五,下午時東方長青主持召開了一個局務會,所有局務會成員都參加了會議。東方長青之所以不召開黨組會,主要是考慮蘇易元不是黨組成員,而蘇易元又是自己的心腹,關鍵時刻是要拿出來與胡嵩對陣的。還好,胡嵩也許是感覺到了來自東方長青方面的壓力,也還算深深自抑,倒沒有表現出什麼反常來。會議主要討論如何處理電影公司職工集體上訪的事,東方長青說:「按說,上訪是群眾的合法權力,所以上次局務會發的文,不是很適當,我叫追回來了。這不怪大家,我是局長,發文出了問題,責任當然應該由我來背。對於參加上訪職工的處理,我提一個原則,教育從嚴,處理從寬;領導從嚴,職工從寬,因勢利導,防止情緒波動,尤其是要防止被處理人員有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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