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輓歌 十二、該說再見了

跟著老威賣起了佛珠,生意不錯,我幹得也很順手。

雖然還是與人打交道,但我不必再去審視他們的悲歡離合,不用再去費力地感同身受。樂意買就買,不樂意買就拜拜。

頂多也就是有點忽悠人的嫌疑。可這佛珠,終究是東南亞大德高僧開了光的,貨真價不實——還是那句話,信則有,不信則無。佛祖是不是願意眷顧你,那就是你的造化了,跟我這個商家無關。

我不再去接新的心理工作,不等於說我能把原來接手的病例都扔下不管。

楊潔的情況有了很好改善,最令我驚訝的是,在遺產分割的當天,她居然宣布放棄自己的那份遺產,轉交給李詠霖的父母保管。當然,瑤瑤需要大筆治療費用的時候,仍從這筆遺產中劃撥。

我可以想像李家父母和妹妹們的震驚:楊潔,這個曾經的「寄生蟲」,如今也懷揣著自強不息的夢想了。固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化解這厚厚的隔閡,絕不是這麼簡簡單單就能了事的。

楊潔一面照顧孩子,一面去考了會計本和人力資源的證書,在舅舅的公司實習幫忙,三個月之後開始找工作。

多虧老威幫忙介紹,她總算是找到家單位落了腳。薪水不高,也就是一千五百錢吧,跟現在大學畢業生的市價差不多;不過對於一個7年不上班,完全與社會脫節的女人來說,能有這個機會就算不錯了。

楊潔一直在堅持,她比我想像得更堅強。倒不是說工作中不會有壓力和矛盾,她仍然時而煩躁不安、時而情緒低落,不過我們對此早有準備,也就順利地度過了難關。

又過了半年,我與楊潔的見面頻率越來越低。

她總要獨立的,不能總在我的「呵護」之下。一個比較慘淡的說法是,她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人際圈子,有新的同事和朋友,所以她也就不需要我了。

瑤瑤還是老樣子,一見我就叫哥哥,就纏著我要吃的。

那個差點被兒子淹死的父親,最終還是拒絕了我的幫助,我也無話可說,人各有命,隨他去吧。

至於倩倩。這可憐的小丫頭,得到了6萬元的賠付款,這足夠她的醫療費了——事實上,她的病情沒什麼有效的療法,所以壓根就用不著什麼醫療費。這錢就當做補償好了。夠與不夠的,誰知道呢。錢和健康,哪個更重要,如何進行等價的衡量,還是交給哲學家去思考吧。

只是我每次見她,都會深深地自責,特別的難過。我至今還沒有勇氣,把一切和盤托出。她蒙在鼓裡,我疼在心上。唯一可以拿來安慰自己的,就是倩倩在大家的幫助下,認清了自己的形象,她又能上班了。

從賣佛珠的那天開始,這半年時間裡,我都沒再見到簡心藍,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我的幻覺也沒再發作,大概是離開了這個行當,真的能安心了吧?

我有一次順道去看望了John。John比原來又精神了一點,看起來神清氣爽,一見到我就特別高興,可他弄明白我的來意,卻又勃然大怒。

「你這個可憐蟲,」他毫不掩飾對我的鄙夷,「你他媽就這麼縮了?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沒聽過這句話嗎?你以為那些成名的心理學者,那些精神病學家,他們身上不會背負著人命嗎?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從別人的靈魂深處挖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你不記得我們上學時候在實驗室里解剖屍體的日子啦?面對那些被福爾馬林泡過的玩意,你難過嗎?你頂多覺得噁心!好啊!現在你可恥地縮了,還想來我這找同情,太可笑了,你這個垃圾,廢物!」

他罵得挺歡,他的刻薄還是那麼精彩,聽得我很振奮,可我還是不想回到過去。

「John,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就是大錯特錯了。」我委婉地告誡他,「隨你怎麼說吧,可是我做不來,我不能對身邊需要幫助的人還置若罔聞,我曾經活得很痛苦,現在我總算擺脫這些陰影了。」

「放屁,他們會一輩子纏著你,李詠霖的陰魂會一輩子纏著你!」

「真的嗎?」我想了想,這半年以來,我沒做噩夢,也沒有幻覺。

「哦?」他氣急反笑,「哦,小寶寶,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認為自己自由了,沒病了,對吧?我也曾有過這樣天真的想法,很遺憾,自由這東西永遠不可能屬於你。其實,你不覺得可惜嗎?反正我感到惋惜,事情之初,你就預感到了李詠霖會死,你真是做這行的料,你打算把天賦也都給拋棄了?我真是對你失望透頂!」

「那你就繼續失望吧,John,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不是來聽你冷嘲熱諷的。」我轉身離去。

他猛拍隔離室的窗戶:「好吧,好吧,我把我記得的都告訴你。我被送到醫院來之前的最後一次發作,我正在掐著一個陌生女人的脖子。怎麼樣,這是我能想起來的最後的記憶了。我知道這醫院裡,有個人絕對了解我的一切,可他就是不說。只有你能幫我找回過去了,喂,回來。」

我轉過身,投射進大樓的陽光,透著一縷縷白煙,他在亮處的那頭,我在另一頭:「你搞錯了,John,我不是欲擒故縱。實在是對你愛莫能助。」

我走了,徹底變成了一個賣佛珠的人……

編外章 永生

一晃到了2008年的春天。

某個周末的午後,我忽然心血來潮,開始整理亂糟糟的電腦桌抽屜。

眼鏡盒、撲克牌……我一樣一樣地將這些雜物歸類,有張照片從小本子裡面掉出來。

我拾了起來,哦,這是我那張後背裸照,還有簡心藍的簽字。

我笑起來,可笑容越來越僵硬了:與過去說再見,至今已有八九個月了,可我總有些事情搞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有幻覺?我的夢境中有時候還會出現一個女人的背影,她是誰?為什麼簡心藍對我了如指掌,可我對她一無所知。她是誰?她是通過什麼手段了解我的?我還沒有為任何一次心理諮詢發表過文章,她到底是通過誰認識我的,又為什麼想要調查我?

我有個壞毛病,弄不明白的事情我都會反反覆復去想,難以自拔。我好不容易把簡心藍給忘掉了,現在又被這張照片,把回憶都給勾了起來。

我想到了一個可能的解決辦法。

於是,揣著這張照片,換好大衣,參差咖啡館,找到了段老闆。

段老闆是個快到五十歲的五短漢子,留著寸頭,頭髮很硬。他有時候戴眼鏡,多數時候不戴,他的視力很好,所以讓人覺得那就是個擺設。他的膚色黑黝黝的,和善的笑容下面,藏著股子精明勁和神秘感。

在過去,我和他之間存在著某種共生關係:他總是不遺餘力地把各種客戶介紹給我,相應的,我的諮詢場地也經常被安排在他的咖啡館。諮詢時候那點小小的茶水咖啡費用,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他真正的目的,是利用我,來幫助他鞏固自己身後龐大的人脈網路。

撇去這點小齷齪不談,我倆本身也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很懂得對什麼人說什麼話,而且知識也堪稱廣博。

時值冬天,暖氣又出了點故障。因此我來的時候,咖啡館裡並沒有客人,空蕩蕩的,倒是正合我意。

吧台很大,而且很高,他個子卻很矮。我看了好半天,才找到人。

「段哥,你在門上弄個鈴鐺幹嗎使,進來人了你也不瞧瞧?」

「喲,小艾,是你呀。」他從吧台後面的書本堆里抬起頭,「今晚怎麼有空,喝點什麼?」

「老樣子,」我在高腳椅上坐下,也覺得有點冷,「趕緊把暖氣修修吧,今年倒春寒。」

「嗯嗯。」他咔咔地拿冰錐插著冰塊,「佛珠賣得怎麼樣啊?」

「呵,我怎麼一點都不意外你會知道這事。」

他透過厚厚的鏡片翻了我一眼:「這世界上沒有秘密。你有好幾個月沒接我介紹的諮詢工作了,我當然知道你去幹了別的。不過這樣也好,工作嘛,願意做就做,不願意做咱們還是朋友,這一杯算是我請你的。」

「謝謝,段哥,今天來找你有事。」

「嗯,准知道你有事,說吧。」

「記得你過去做了二十多年的人事工作,對吧?」

「嗯!」他提起這總是很得意,「沒錯,25年零8個月。」

「所以你有很誇張的人事網路。我要是沒猜錯的話,你現在除了這咖啡館,其實還在干著老本行。」

「對,你小子眼力不錯。不過我也幹不了多少年了,很多檔案問題慢慢都會被電腦記錄所取代。我現在所能做的,算是收尾工作吧。」

老段是個很神奇的人,他並非幹部,也算不上手眼通天,可是別人幹不了的事情,交給他沒準就行。有些人提前退休,他給改成正式退休;有的人許多年沒有交保險,他能想辦法給補上;甚至於你想辦病退,他也能翻出歷史的老底來篡改一番。毫無疑問,沒有廣泛的人脈,這樣的事是做不來的。

每次出門,他總是隨身攜帶著一隻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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