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身 八、提出分手的人會被拋棄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心滿意足地起了床。照照鏡子,一切都好,洗漱完畢,我打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是打給那個差點被兒子推進河裡淹死的父親。由於他對孩子生活近乎專斷的干涉以及不知悔改的態度,我憤而撒手不管了。可是,既然生活還有選擇的機會和權利,我決定再跟他談一談。

有些可惜,不過也是情理之中,我說了十幾分鐘,這位父親只回答:「謝謝,我會好好考慮的,給您添麻煩了。」傲慢而自負,就像太陽王路易十四面對他的臣子。

第二個電話,是打給李詠霖的,電話很快接通了,一如平時,他仍是一副感激的口吻:「艾先生,這兩天也沒時間見你,真對不起,楊潔的事,給你添麻煩了。」

「楊潔情況挺好,李哥你暫時可以安心了。」

「是是,我也聽她姐姐念叨來著,多虧了您。您是不是要說評估的事情?那東西,有時間就做,沒時間就算了,沒關係的。」

評估,是我向當事人或家屬提交的一份報告,涉及病人目前階段的狀態評述,與診斷書稍有不同。鑒於楊潔自殺案例的特殊性,以及不去評價自殺者的原則,所以這類東西只能給家屬看。

「不,我給你打電話,是為了別的事。」

電話那頭,他遲疑了片刻,「是不是該付治療費了?還是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儘管說。」

「好,李哥,我很關心你現在的處境,所以,如果您有什麼煩心的事,也不妨和我談一談。」

「談一談?」他顯然被我弄糊塗了,反問道,「怎麼,你是說我也要看病嗎?」

「您誤會了,我沒說您有病。我只是覺得或許您有些地方也會需要幫助。你和楊潔的離婚,是誰先提出的?」

「是我。」他好像有點聽明白了,頓了頓,「對不起,我之前太忙了,可能忘了告訴您。是我提出來的。」

「您告訴過我。我只是想說,很多人都把婚姻關係過度簡單化了。」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幸福的婚姻,哪怕是平庸的婚姻都是不言而喻的。可任何一段婚姻,一旦面臨破裂,其過程必然是痛苦的。在旁觀者,也就是親友的眼中,總有一個人是「提出分手的人」,另一方是「接受分手的人」。因而現實生活中,兩人同時說拜拜的情況並不常見。

提出分手的人,往往是最容易被人誤解的人。他們需要承擔內疚、恐懼和離婚後同樣的痛苦(第三者情況除外,不在本案討論中);並且,他還會被誤解成自私的人,是個「拋棄愛人」的人,他一點兒都不忠誠!總有些人,會落井下石地去打擊提出分手的人;即使沒有這麼殘酷,他們也往往會站在接受分手的人的立場上,故意漠視提出者。

到底誰對婚姻最不滿?到底誰才是受傷最深的人?誰竭盡所能想讓婚姻起死回生?很可笑的是,除不道德的外遇情況外,往往試圖挽救婚姻的人,恰恰是大家所說的提出分手的人。當然,提出分手的人,有他的優勢。他們已從情感的驚濤駭浪中上了岸,下了決心,不再白費力氣掙扎於破裂的感情中;他們可能已經對分手後的事情做了打算。但是,他們仍然最可能是被親友拋棄的人。

要知道,提出分手的人,也需要支持。

被拋棄的人,能很輕易地從家人朋友那裡得到同情,儘管他們可能是婚姻破裂的潛在始作俑者……因為在婚姻最後的戰役中,他們被要求離婚,被「拋棄」,因此得到了良心道義和輿論上的最大支持。他們受到格外的關照,總是有人圍在身前身後。然而,過度的關照和同情,反而會成為邁向獨立新生活的最大阻礙!楊潔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尤其是在她自殺之後,關注楊潔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還包括那個慫恿她找大師的朋友——沒準人家也是好意。

然而,離婚的雙方其實都是受害者。我試圖合理地,不帶感情色彩地告訴李詠霖,從離婚到楊潔自殺的前前後後,他始終都是那個沒得到支持的人,他還需要盡所能地養家,以及支付生病孩子的巨大開銷。

於是,我很關心他,希望能和他談一談。

最有趣的是,幻覺認清這個問題,比我的意識要早。John把這稱為一種「天賦」,他說:「你的幻覺超前於你的意識,這就是你的天賦!你會對天賦耿耿於懷嗎?當然,它來勢洶洶,也許會讓你有些驚恐不安!」

李詠霖耐著性子聽我把話說完,反問道:「怎麼,現在我反倒成了病人嗎?對不起,艾先生,我很感激你的理解,可楊潔才是真正該接受幫助的人。」他把重音放在「真正」兩個字上。

「我是很認真的,李哥。你說得對,楊潔的確需要幫助,我也正是這麼做的。我們每周見兩次面,直到她的自殺危機不那麼嚴重,之後,我會更加關注離婚後她生活的重建,相信在半年到一年的時間裡,會取得很好的收效。但是,你正在陷入困境,我也能感覺出你心煩意亂的痛苦。我想如果你能找人傾訴和幫助,這個情況就會有些好轉。如果可以的話,我還能托朋友給你開一些很溫和的鎮靜劑,效果不錯,也沒什麼副作用。」我說。

可李詠霖的聲音似乎強作鎮定,電話里還傳出一陣笑聲,好像把我看成是個善良卻少不更事的年輕人。他笑著說:「謝謝你,艾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可是,我沒有心煩意亂呀!很少有什麼事能讓我煩心。」

「很抱歉,李哥,我和你觀點不同。你拒不接受幫助,我又沒說你需要看病,只是力所能及地給你些幫助而已。談一談,有什麼壞處呢?」

「不,」他毫不遲疑地反駁說,「艾先生,你大概是弄錯了,不能把楊潔和我相提並論。我和她一個是水,一個是火,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我是水還是火?」這一刻,不知為何他突然爆發出一種匪夷所思的幽默感。

我反問道:「你還愛著楊潔吧?」

「不不!愛,還有什麼愛可言?」他立刻否認,並且信誓旦旦,「你這麼想可不對,艾醫生!」他突然這樣稱呼我,好像在心理上把我推得很遠,頓了頓,他又說,「我不知道這其中有多少是責任,又有多少是從需要出發的。我好像需要承擔對楊潔的負擔。也許這是你沒有小孩的緣故,你很難理解。原因何在我也說不清,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出於一些原因,才堅持希望楊潔能好起來。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誤會,我和她玩完了!徹底玩完了!這就意味著,我們過不下去了,也說不上還有什麼愛,她能被治好,孩子能有一個正常的媽媽,那就夠了,其餘的時間,我會儘可能躲著她。」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他花費財力精力想要治好她,就是為了躲著她?如果是這樣,那乾脆讓她自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我承認自己這個念頭有些不人道,但事實就是如此簡單。楊潔的死與生,好像只是存在於李詠霖責任感裡面的一部分,至於孩子,彷彿是在混淆視聽,我很懷疑對普拉德·威利症患者而言,媽媽是不是真的能有什麼影響——何況,李詠霖顯然不希望楊潔接觸女兒。

我沉吟一陣,打算把問題說得更明確一些:「李哥,你在逃避問題。我並沒有和你討論楊潔的病情,我的意思是說,也許你需要個可以傾訴的對象,要是你不信任我,安排別人也沒有問題,但你確實需要這種幫助。」

而李詠霖威風地宣稱:「水到頭來乾涸在泥土裡,火熄滅於柴火堆,廢料全被扔進了垃圾箱。心理學是那麼嚴謹的科學嗎?說真的,艾醫生,我壓根兒就沒當回事。但是我知道你能力很強,才認為你能幫助楊潔,而不是讓你來幫助沒病的我,這有點兒像是無病呻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沒把話說完,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胡言亂語,我聽到話筒里一陣急促的喘息,他在考慮著如何才能收場。

也許他是想到了一個問題——這樣對我說話是不恰當的——我會不會怒火中燒,因此起了邪念,去惡意影響他的前妻?

這番擔心是多餘的,我早就習慣了,所以我搶先說道:「沒關係,李哥,隨便您怎麼說吧。請記住,如果有一天需要幫助,就聯繫我吧,這句話一直有效。」

我們像敵人似的,假裝握手言和,很友好地道了別。

掛上電話,我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

我回想起自己在醫院裡實習的日子,有一天,派出所送來個貪杯的酒鬼,三天沒進食了,虛弱得厲害,高燒40度,脈搏每分鐘155,並伴隨嚴重的脫水。這個酒鬼神經兮兮,或者是燒得糊塗了,始終認為醫院是日本的殺人營,所以他打罵醫護人員,粗言穢語不堪入耳;他堅持要逃走,認為那是逃出殺人營的唯一活路。

我們該怎麼辦?任由他跑出醫院在大街上晃蕩,直到痙攣脫水而死?還是不顧他的個人意願,強制安排住院,給他服用大量的鎮靜劑,最後把病治好?

用不著太多討論,誰都知道後一種做法是合適的。儘管他不認為自己有病,不接受醫生診斷,但他病情的嚴重是千真萬確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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