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身 一、左眼虛幻,右眼現實

人人都想擁有難忘的生日:別出心裁的禮物、搖曳的燭光晚餐、浪漫的午夜時光,諸如此類。

2007年8月10日晚,乾爹度過了讓他難忘的五十八歲生日。但是,這難忘的生日卻是由被摔得粉碎的禮物、無可救藥的爭吵、索然無味的晚餐構成的,現在,還要加上血淋淋的「飯後甜點」……

奉父親大人所差,我來為乾爹賀壽——晚餐之後,一陣嘩啦啦的玻璃碎裂聲響過,我闖進屋裡,看到乾爹的女兒王倩倩,正拿著玻璃碴子在自己手腕上划來划去,玻璃碴拉動肉皮的聲音忽遠忽近。

糟了!這該死的幻覺又來了!我一時暈頭轉向,站立不穩,扶住了門框。

「能不能借我一塊玻璃片用用?」我真想這麼對妹妹說,「好讓我也扎扎自己,用疼痛來分辨幻覺和現實。」

我當然沒有這麼說,或者還來不及說出這樣的瘋話來,身邊就擠過了一個人——是我那身材瘦小的乾爹。

緊隨其後的,是乾娘肥胖的身軀,她把我撞了個踉蹌。

「天啊,倩倩,你這是幹什麼!」她這樣一聲大叫,如老鷹瞧見小雞似的撲了過去。

等一下?我使勁晃了晃腦袋——自己的幻覺,別人是看不見的吧?

John的幻覺,我就看不見;我的幻覺,簡心藍也看不見。能被別人看見的幻覺,就一定不是幻覺,而是現實!

我揉揉眼睛,靠在門框上,乾巴巴地瞧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我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乾爹乾娘把我的視線全給擋住了,我聽見她的哀號和他的嘆息,看見他們手忙腳亂地把玻璃推到一邊,把碎片踢得老遠。我注意到妹妹的神色驟然改變,彷彿是噩夢方醒般,整個人失魂落魄。

他們在我眼前忙來跑去,又是端熱水,又是拿繃帶。我看見泡在水盆里的手腕,汩汩地朝水面彈出一兩個血泡。這些紅撲撲的、圓潤的血泡,一枚枚嗖地向上面跑。假如不是血液,那將是何等的美景!

同樣漂亮的還有倩倩那面無血色的臉蛋,她被什麼東西給攫住了,完全是一副痴呆表情,傻愣愣地張著嘴巴,任憑父母折騰。

這不是幻覺,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又過了一會兒,乾娘才把我給想起來,怒氣沖沖甚至恨意十足地回頭瞪著我:「你在那傻站著幹什麼!為什麼見你妹妹尋死,也不過來攔著?」

啊,這是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我能怎麼說?因為我認為自己是看到了幻覺?我是個病人,辯不清真偽,分不清虛實?

「你個死婆娘,還他媽的嘮叨什麼!」乾爹是真急了,抬手便給乾娘一個耳光,「女兒就是讓你逼的,你現在反倒怪人家!」

啪的一聲,清脆無比,抽在乾娘臉上,也抽在我心裡。

我在幹什麼呢?眼下,有乾爹乾娘招呼著,妹妹不至於徹底沒救;假如他們都不在場,等我緩過神來,妹妹會不會早就流幹了血?

我這樣的人,連自己是不是瘋了都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好啊,死老頭,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兩人推推搡搡,糾纏在了一起。大概是把妹妹的傷口包紮好了吧,他們也顧不上女兒,就在屋子裡鬧開了。這空曠的大院子,頓時熱鬧非凡。

如果可能,我想奪門而出逃之夭夭。可總有些事情,還是我能做的,換句話說,如果連這種事都辦不到了,那我活著的意義也蕩然無存。

我湊過去,夾在兩人中間,乾娘一把抓過來,在我左眼的下方撓出幾條血痕。

我要不要去打狂犬針?我冷冷地嘲諷著,又轉頭去看乾爹,他的頭髮被扯成了雞窩狀,兩綹頭髮顯然脫離了髮根,在額角飄蕩著。「乾爹,您也是,再怎麼說,打老婆也是不對的。」我恢複了鎮靜,用那種看著敵人的眼神去逼視他們:「就沖你們這麼鬧,倩倩早晚還得有事。你們少說那些廢話,還不趕緊把倩倩送到醫院去。」

去醫院是個好辦法,再不講理的兩口子,也不好意思到那兒去丟人現眼。

乾爹乾娘愣了一下,沒說話,可從他們逐漸冷靜下來的表情上看,他們都立刻同意了。沒想到妹妹忽然用雙手捂著耳朵:「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聲音極具穿透力。

我多少感到有些奇怪:醫院怎麼了?為什麼引起她如此強烈的反應?

「好吧,那咱們不去。」

潔白的紗布裹在她的長髮中,垂下來。手腕上被包紮好的傷口又有些血滲出來,不過看樣子,一時間還是能止住的。為什麼她的頭也被包住了?經過仔細觀察,我才在妹妹的臉上看到涔涔的血跡。她的嘴唇又青又紫,已然被咬破了,上面分明有幾處坑坑窪窪的牙印。

「妹妹,你跟我出去散散心吧。」

話一出口,我真想去撞牆。我有什麼資格帶著她出去?如果她在路上又想做什麼蠢事,我該怎麼辦?那會是幻覺還是現實?!

乾爹、乾娘不了解我的情況,倒是同意了:「好好,別走太遠,也別去太長時間,有事趕緊給我們打電話。」

如此一來,倒是我騎虎難下。偏巧妹妹也不反對,就穿著睡衣和拖鞋,站起來。她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揣著這樣的念頭,我帶著她穿過院子。

乾爹、乾娘一直把我們送到院門口。

「不要繼續吵了,收拾收拾這些爛攤子吧。」我囑咐乾爹、乾娘道。

我帶著妹妹在衚衕里亂轉,很想去拉她,省得她亂跑,可又不敢去拉她,怕一點小小的動作都會刺激到她。我們曾是青梅竹馬,不是嗎?可現在不是回憶過去的時候。

「你這是怎麼了?」一路上,這問題我問了不下十次。她都沒理我,一個人慢慢地走,和我保持著恰當的距離。

「我知道你媽媽逼你太急了,她有些勢利眼,這我都瞧出來了。」我打算利用詆毀乾娘來表示自己和妹妹站在同一立場,「你很愛你的男朋友,對嗎?」

愛這個字眼,從我嘴裡說出來,非常困難,不過形容別人,就簡單多了。

她還是沒理我。

北京的衚衕里,即使炎熱的夏夜,人還是挺多的。不少平房裡的住戶,特別是老年人,搬著馬扎,拿著扇子,在門口下棋、聊天、乘涼。他們看到我倆這奇異的組合,臉上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不,不是因為我媽。」她總算說了話,聲音低低的。

「噢?那是因為啥,和男朋友鬧彆扭了?那我去揍他,給你出出氣。」

「跟他也沒關係。」

「那和醫院有關係嘍?」我鋌而走險。

我猜妹妹接下來的反應很可能是像剛才那樣尖叫,要是亂跑就更麻煩了,這窄小的衚衕里,還總是來來往往地過汽車。我試著靠近妹妹。

她沒反抗,也許是根本沒注意到我。她那失魂落魄的目光散亂地瞟著前方:「不,也不是因為醫院。」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呢?」

「因為我瘋了!」她站定了,轉過頭來看著我,好像在觀察我是不是相信她。

我當然不信。哪來那麼多瘋子?

「唉。」她嘆了口氣,顯然從我眼中找到了答案。

「稍等,妹妹,要是你不說說具體怎麼回事,我如何判斷你是不是真的瘋了呢?」

「你總是這麼有主見。」

「這和主見沒什麼關係吧。說說看,我不會告訴別人,你知道的。」我鼓勵她。

「如果我說我爸爸有外遇,你會相信嗎?」

話題轉移得如此之快,我目瞪口呆。乾爹的為人我是了解的,當然,即使他在這方面真有問題,也不會跟我這個晚輩提起。話又說回來,就沖我乾娘那樣子,搞不好還真逼得他去外面找女人。

「說不好,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他把那女人帶回家來了。」

「啊?」

這可不大像是乾爹的辦事風格!他極其精明,就算外面有女人,打死也不會帶到家裡來,除非他打定了主意要離婚。即便是離婚,也不必搞得如此大張旗鼓吧?再說,這可是在北京的衚衕里,街坊鄰居那麼多,他不怕人家傳閑話嗎?

對於妹妹的這個說法,我不敢苟同,又怕妹妹看穿,所以低頭去拿煙:「是嗎?那乾爹做得就太過分了。不過,乾娘不是也退休在家閑著嗎,他怎麼敢把女人往家裡帶?」

「媽媽又不可能總在家裡待著,那天,她去我舅舅家了,他家新添了個小孫子,老兩口忙不過來。」

這倒是個機會。不過我還是心存懷疑,催著她繼續往下說。

「剛巧那天我頭暈得厲害,很難受,就請假回家。剛進門,就瞧見我爸和那女人混在一起,還摟摟抱抱的……」妹妹不是很開放的女性,說到這裡有些不好意思,「反正很不要臉,我就急了,罵了一句,跑出來。」

哎呀!我有些恭喜乾爹艷福不淺,不過細一想,也覺得這事情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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