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螳螂 九、關於危機干預

關於生命的正面和反面,我們聽過太多的言論,看過與此相關的著作、散文、紀實,可這些長篇大論,反而不如我六歲的侄女的問題來得精闢。

這個梳著羊角辮、被父母奉為掌上明珠的小丫頭,從四歲起就被送到了雙語幼兒園。某一日,她的父母外出,就找我擔起看護她的責任。

不過她也從來不煩我,我靠在床角看書,她就拿英語字母的玩具拼版,在地毯上隨意組合。

忽然,她眨巴著那一雙充滿了童真的大眼睛,推推我的肩膀,指著地上的那幾個字母,說:「小叔叔,這個字,L-I-V-E,是活著的意思。」

「是啊。」我有些好笑,小丫頭還來教我呢,「洋洋,你真聰明呀。這就是live,怎麼了?」

然而,令我深感詫異的是,她將這幾個字母倒過來,拼成了一個單詞,問道:「那麼,叔叔,live倒過來,變成了E-V-I-L,這個是什麼意思啊?」

我無語,evil這個單詞的意思是邪惡。可我要如何給一個六歲的孩子講明白,什麼叫做邪惡呢?

我嘆了口氣,她卻窮追猛打,末了,我無可奈何地傻笑起來:「洋洋,live是活著,那麼把它反過來,不就是死了嗎?」

萬幸,偉大的幼兒園英語老師,沒有把「死」這個單詞教給她,天真的丫頭信以為真,卻纏著讓我把「死」這個概念講明白。於是,我開始說起她家以前養的那條小狗:「它死了,於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了,跟你拜拜了……」那一天到底胡說八道了些什麼,我實在想不起來,然而,Live和它的衍生品Evil,卻讓我記憶猶新。

毫無疑問,終結他人的生命,侵犯他人的生存權利,干涉他人生命的自由,都是邪惡之舉。那麼,結束自己的生命,算不算邪惡呢?

我並非第一次接觸自殺案例,在楊潔之前,我也見過自殺者親屬的悲痛欲絕,見過自殺者子女無依無靠,進而喪失了生活的信心。然而,時至今日,我仍覺得自己對於自殺的奧秘其實一竅不通。我所了解的僅僅是前人的知識和自身的經驗。關於自殺的心理原因,放大到整個世界範圍,仍是個包裹著重重疑團的未解之謎。

如今,在茶樓之上,我不能長久地思前想後,李詠霖的問題直截了當:前妻楊潔到底會不會真的自殺?

我回答不上來,只好繞開了話題:「這樣吧,有些事情要先說清楚,不管楊潔是真想死還是有什麼企圖,每隔十分鐘,你都要再給她撥一個電話,直到打通為止。」

李詠霖點頭表示同意,這時候,兩位漂亮的女士很知趣地起身告辭,說以後再聯繫;接著,老威也假惺惺地要站起來。

「你就別走了,」我自作主張地把他留下,「你能幫得上我的忙。」於是,老威屁股還沒完全抬起來,就又坐下了。

我又轉向小姐姐夫婦二人:「你倆也別走了,你們和李哥很熟,而且有車,也會派上用場。」

於是我那小姐姐和她那韭菜成精的老公,也都留下了。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李詠霖想到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如果電話打通了,我想跟她談談復婚的事情,她就是因為這事才鬧著要自殺的。」

「不,這個不行,說點別的。」

「那……要不然跟她說說女兒,女兒以後沒了媽媽,怎麼辦?」

打親情牌嗎?我略一思考,仍然搖了搖頭。

「嗯……這個……」李詠霖有些納悶了,「那還能說些什麼?」

「說說吃的吧。」

「什麼?」不光李詠霖目瞪口呆,連老威看我的眼神都有了質的變化。

「對,說說吃的。她喜歡吃嗎?」

「倒是喜歡。」

「喜歡吃什麼?日料、韓餐、魯菜、粵菜?都行,隨便說,要麼就說說你們以前沒吃過的東西。」

「這……這合適嗎?」

「沒什麼不合適的。她喜歡化妝嗎?或者旅遊?還有什麼她喜歡的?」

「您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我說得挺明確,說說她感興趣的東西,什麼都行。不過要注意啊,說的時候,要小心,別讓她因此聯想到你們以前的不愉快,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明白了……」他一字一頓。我知道他肯定聽懂了,卻懷疑他是否會照著做。

老威很不客氣地點我:「你,出來!」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悻悻地跟隨他出了門。

「你抽什麼風?」他開門見山。

「我沒抽風。」

「那你出的是什麼主意?說吃的?都快死的人了,還吃什麼吃?」

我笑了:「她不是快死的人,死與不死,是攥在她自己手心裡的,又不是癌症晚期。」

「就算是這樣,可說那些吃的、喝的、玩的有什麼意義啊?她會覺得你不重視她的自殺!」

「對,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啊?」這一次,換成老威如墜雲里。大概是我打腫臉充胖子的自信把他給震懾住了。其實,我對此完全沒有把握。

處理自殺時的緊急狀況的手段,通常被稱之為「危機干預」,是一門看似空洞的學問。我們可以在書店、圖書館看到關於危機干預的書籍,如果你的英文夠好,也可以去瀏覽國際學術網站。我們可以找到有關危機干預的信息,然而統觀下來,能教給我們怎樣解決自殺危機的書,卻是一本也沒有。

我一點兒也不會因此責怪那些書籍的作者,相反,我會讚揚他們的敬業精神。因為,稍微一點兒讓人產生誤解的知識,就可能造成整個自殺干預的失敗。

人是非常複雜的動物,而自殺動機又是疑團重重,未經揭示的秘密。所以,書籍無法完全涵蓋複雜多變的情況。

人們有一個常見的誤區,就是給自殺者打出親情牌。

親情牌看似很有道理——是啊,自殺者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他會有父母、親人、朋友,如果他結婚生育,那麼還有子女。一旦他死了,不就等於將這些親人棄之不顧了嗎?

所以,用親情,特別是用來自於子女的那份親情感化自殺者,似乎是個行得通的辦法。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想像的那麼樂觀。你無法推測自殺者是不是已經深刻地考慮過這個問題;最重要的是,搞不好,那正是她選擇自殺的誘因。

我曾經見過一個失敗得一塌糊塗的單親媽媽,這個評價,是她給予自己的。現實中,她做得還不錯,可她卻總是放大孩子身上的缺點,並完全歸咎於自己的教育失誤。在金融危機並未席捲全球的時代,她不巧又失業了,這一次,問題就不單單指向教育,而要指向生計了。於是,她做了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決定,把自己辛辛苦苦積攢的幾十萬元全部轉到了父母的賬戶上,而後服藥自殺。據她的遺書顯示,她似乎把女兒成長到18歲,甚至包括上大學的錢,都計算好了,而她的積蓄剛剛好。這是足夠讓女兒活下去的錢,卻不足以多分一份來維持她的生活。她把女兒的未來算計得清清楚楚,連通貨膨脹率都包括進去了,然後欣然赴死。

從那以後,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別把自殺者當做病人!他或許非常理性,只不過思考的方式和常人有所不同罷了。而這些則是任何書本里不曾提及的。

另一個常見的誤區,是不假思索地滿足自殺者提出的條件。假如我同意李詠霖的意見,在楊潔鬧自殺的節骨眼上,去和她談論復婚的事宜,那麼無異於宣稱:自殺有理,自殺積極,自殺可以解決像復婚這樣的重大問題!那麼自殺顯然是一個可以沿用下去的好辦法,像一切人類習慣那樣,自殺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即使在自殺者即將實施自殺的前夕,這樣做也是沒有好處的,因為你在提醒她,自殺是個好辦法。假如她已經站在了樓頂,那麼這一念之差就可能造成毀滅性的結局。

我沒有時間和老威具體探討這些問題,所以只能草草地解釋,好在他的領悟力很強,沒有爭論的。

我們推門而入。一見到李詠霖那心急如焚的樣子,我腦子馬上飛快地轉動起來,「哦,對了,如果電話打通,那麼你還要問她在什麼位置,可不可以見面談談。如果她能作出回應,那我們立刻趕過去;如果她置之不理,你再說些她感興趣的話題。」

消滅了紛爭,大家行動起來也就沒什麼問題了。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一個十分鐘,李詠霖給楊潔打電話。

他按了免提的,這樣我也可以聽到談話內容。可是很不湊巧,一直到電話那頭響起熟悉的提示音,電話始終無人回應。

我眼看著李詠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說:「再打一個。」

會不會接,誰也不知道。危機干預可謂瞬息萬變,你永遠也無法預知下一步會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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