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產卵 四、青天大老爺

老年人居喪,是個特別可怕的時期。所謂「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件很可悲的事情,特別是像劉紫建的家庭這樣的特殊情況。

劉紫建的母親中年喪夫,晚年喪子,悲哀的一生絕非用言語可以概括。

兒子一死,她的全部指望就落了空,更不要說現實生活的窘困。老威對人家的這份關心,並非毫無出處。

劉紫建的死訊,應該是在前天晚上通知到家的。老太太悲痛欲絕,這大概不難想像。而今又過了兩天,不知道情況會否好轉。

以前有學者①提出了悲傷的五個階段:否定——憤怒——討價還價——抑鬱——接受。許多人都聽過這個理論,殊不知其實在現實生活中,五個階段未必有明顯的界定。

『①庫布勒·羅斯。』

至少,在劉紫建母親這裡,我認為憤怒和討價還價就不見得還會出現,而否定、抑鬱和接受,幾乎是同時出現的。

我因此覺得對她的心理工作會相當困難——於是,我甚至產生了一種自欺欺人的慶幸——她以前便喪失過親人,也許這一次能更好地接受吧。

按照老威給出的地址,我找到了她家。雖說就坐落在街邊,可我一眼沒看見,因為那門臉實在是太小了,太憋屈了。我因此油然而生出一種悲哀,紫建一死,這老太太可怎麼活呢?

但是沒法子,我強裝著笑顏,在一百米開外就開始微笑。我不能顯得比她還悲觀,那我還不如跟老太太抱頭痛哭呢。

準備了半天,覺得情緒拿捏好了,我帶著感同深受的覺悟和儘可能積極樂觀的心態,朝她家走去。

如前面所述,劉紫建家只有兩間小破平房,還被隔出來半間,開了個小煙攤。

煙攤今天沒有開張,至少窗戶是緊閉著的。

我深深吸了口氣,一邊在心裡念叨著事先準備好的那套瞎話,一邊伸手敲門。

可我的指節還沒碰到門,門反倒從里側拉開了。

兩位穿著整齊制服的警察同志走了出來。

啊!我和警察撞了個對臉!

「你……找誰?」為首的警察同志狐疑地瞅著我。

「我,我是來做心理工作的。」

「哦?是嗎?老太太請你來的?」警察同志很納悶,似乎疑惑著這麼一個年近花甲的窮老太太,有沒有錢去請什麼心理醫生,她應該連什麼叫作心理工作都搞不懂。

「嗯,不是,」我趕緊掏出證件,畢恭畢敬地遞給警察,「您瞧,我是被派來的。」

「嗯嗯!」他拿在手裡,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半天,然後交給我,「行,是真的證件。打擾您了啊!」

「啊,沒事,您慢走。」

我心想,快走吧,求求你們啦!

他走了幾步,好像站在遠處打了個電話,忽然又轉了回來:「先生,您這證件是真的,不過我們局裡沒有這個部門啊!」

「……」

「你這證件是怎麼弄到的?」

「……」

「你為什麼會不請自來呢!沒別的,跟我們走一趟吧!」

以上純屬合理虛構,鑒於此,我做好另一個打算。

「你……找誰?」為首的警察同志狐疑地瞅著我。

我愣了約摸三四秒鐘,這才回過神來:「哦……您……我,我不找誰。」

「不找誰你來幹嘛?」

「不是,這,這不是煙攤嗎?我想買包煙。」

「哦,買煙呢!」他琢磨了一下。大概覺得這說法也有道理,可不嗎!這是個煙攤啊!難道不許顧客買煙嗎?再說,顧客冷不丁和警察撞上了,一般人多少也都有點緊張,不是嗎?

警察叔叔回過頭去:「秦阿姨,外面來了個買煙的,您看……」

順著聲音,從屋裡挪出個瘦小乾巴的老太太,我一瞧見她的臉,立刻低下頭。一來是不忍心去看她那哭得都紫黑了的眼圈,另外也怕她記住了我的長相。

我低下頭,警察同志倒是沒當回事,因為這房子很矮,窗戶也很矮,顧客非得低下頭去挑香煙。

警察同志告辭離開,我隨便挑了一種煙。假裝有意無意地跟老太太搭訕:「喲,怎麼啦,大娘,您家裡……」

她沒吭聲,被我這話一引,刷地眼淚就下來了。老年人的眼淚與年輕人不同,格外渾濁,看起來像是深灰色的。

我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不敢立刻追問。

眼瞧著老太太顫顫巍巍原地發抖,我偷偷瞥了一眼,見警察轉過彎去不見了,趕緊伸手攙住她:「老人家,老人家,您先別哭,到底怎麼了?」

老人家的眼淚哪裡止得住,我順勢攙著她往屋裡走。

「老人家,先坐下,有什麼事您慢慢說。」

時下,人人的防範意識都挺高,可處於傷心境地,誰還來得及去想那麼多?又或者,她無人可以傾訴,見了我這個陌生人,心裡的憋屈反倒一股腦兒傾倒出來。

我扶著老人坐下,屋子裡不透光,黑壓壓的,好半天,我才找到個茶缸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乾淨,用水沖了沖,隨後倒了半杯水:「老人家您喝口水,您慢著點,可別嗆著了。」

她一直哭,也沒喝水,手哆哆嗦嗦地抱著那缸子,一個勁兒地顫悠,僅僅半杯水,都被灑出來不少。

我也沒再說什麼,靜靜地等著,心裡不是滋味。

老人家好不容易停下來,我才問:「到底是怎麼啦?」

「我……兒子……」老太太一聲悲乎,「讓人害死了……」

我給打了盆水,拿毛巾,伺候著她擦了擦。

「怎麼死的?」

「被……」老太太說不下去這個話題。

我趕緊掏出證件,遞給老太太,她花了眼,看不見,就算看見了,也不懂什麼是公派的危機干預師。

我就簡單解釋解釋,說自己是政府工作人員,今天正好路過這裡,既然老太太家裡出了事,力所能及地,可以幫幫忙。

老太太顯然是會錯了意,「政府」這倆字太有說服力了,她一骨碌身,連滾帶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哎喲,您是官老爺,求求您給我做主。」

「您……別……我……」我也趕緊跪在地上,「您快起來,我,我不是干那個的。」

「您不給我們做主,我就不起來!」

「行,行,做主,做主!」

這下倒好,本來我只答應給老太太做些心理安慰的工作,沒想到,被弄錯了身份,搖身一變,成青天大老爺了。

說來也奇怪,一聽說我肯為她做主,老太太來了情緒,也不哭了,也不鬧了,坐直了身板,強打著精神回答我的問題。

我明白正是一股子想要報仇的念頭在支撐著她,也好,案子破了之前,她倒不會有什麼危險。

當然了,兜圈子說些話,肯定是必要的。老太太給我講,同學會的那天,自己一直等兒子回來,可沒等著。結果大半夜的,來了倆警察同志,就是剛才那二位,告訴她兒子被捅死了。

這些情況,我是知道的,耐心聽她說完,才問:「老人家,您兒子離家之前,有沒有跟您說去做什麼?」

「沒有,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同學會的,但他臨走的時候挺高興的。」

「您不知道他為什麼高興嗎?」

「不知道,哦,對了,他們同學裡,有個姓威的前幾天來過。」

得,又把老威扯出來了。

「這孩子挺好的,給我留下了兩千塊錢,我說什麼也不肯收,他擱下就跑了。我讓兒子給人家送回去。這孩子,寬慰我半天,說以後會幫助紫建開個更大的店面,沒想到……」

我怕老人家又哭,趕緊說:「這錢,他還了嗎?」

「我不知道,他說同學會的時候還給他。哦,可是……那天紫建買了好幾件衣服。」

「買衣服,幹嘛?」

「我沒問他。我以為他就是想在同學會上穿得體面一點。」

哦,那倒也是。

「除了這個小煙攤,您兒子還有其他的工作嗎?」

「他打點零工,反正到處亂跑,說不上正經工作。」

「為什麼不找個合適的工作呢?」

「因為……因為,」老太太豁出去了,「唉,這麼說吧,紫建這小子,上中學不懂事,做了錯事,被學校開除了。我們家又不認識有錢有勢的人,他後來就再沒上過學。您說,這年月,到哪兒去找工作呢?」老太太說著,忽然轉了轉眼珠,好像是怕我有別的想法,「您,您不會因為他以前做過錯事,就不辦這……」

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狡猾。

「不,不會不會!」我連忙擺手,「就是了解情況而已。」

老太太還不放心:「您真……」

「沒事沒事!」我特認真地去看她,心裡也不好受,沒事什麼呀!就算我現在有心管,兇殺案,也不是我這個門外行,說破就能破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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