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懲罰 第四章 十字路口

2000年8月15日下午4:30左右,太陽在滿天陰雲中試圖再次撥開一線光明,未果之後便消失了。作為美國七月份降水量最多的地區之一,科德角附近的普利茅斯又一次迎來了一場大的降雨。不過雨水並沒有像人們想像的那樣馬上來臨,它在醞釀,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警局裡,漢考克偵探長也在醞釀著小小的陰謀,他想要好好整一整那個菜鳥偵探楊克·拉爾夫,這一半是出於他原本卑鄙而野蠻的性格,另外,下午遭受女法醫的白眼和奚落成了更為主要的動力。他絲毫沒有念及楊克給他帶來的升職機會——漢考克一貫是如此,在功勞面前從來是當仁不讓的,而他內心中強大的自我意識常常令他忽視同伴的存在——惟一值得肯定的一點是,在上司面前,他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一種份內的謙恭。

大家都不喜歡新任的這位偵探長,但是,出於他的性格和現有的地位,他們至少需要做到在表面上順從他的旨意。只有兩個人在局裡這種大情境下顯得格格不入:其中之一是之前提到的女法醫琳達,她有足夠的理由鄙視他,另外的一個就是傻乎乎的菜鳥警官楊克。

漢考克偵探長差不多是在用舊世界看待異教徒的目光來看楊克了,只是還要多出幾分嫉妒。

「你是不是瘋了!」偵探長先生這樣開場,「在你還沒有完全痴呆以前,給我解釋你這樣做的理由!」

楊克一臉無辜(他也真的很無辜),在極力辯解:「漢考克偵探,是……」

「我現在是偵探長!你應該叫我探長或是組長!」漢考克搬出了軍隊里的強硬作風。

「是的,探長,我想我只是請警員去調查女裝的銷售記錄,我想……」

「只是一個調查?」漢考克再次粗暴地打斷,「你知道這樣會浪費多少納稅人的錢財嗎?檢察官不會喜歡你這種作法的。耽誤了其他案件的進度,看看吧,你的桌子上還有多少檔案?」

……

事情起始於半小時前,琳達找到了令楊克高興的發現。根據骨骼做出的初步推斷是,死者應該在25歲以上(註:如果是25歲以下的人,其骨骼的關節尚未發育完全,比如鎖骨還沒有與胸骨形成閉合。這當然是檢驗開始前一種比較粗略的估算)。琳達還提議請她的大學教授一起使用X射線研究顱骨和骨骺的融合狀態(各種骨頭的連接,也是用來估計死者年齡的一種手段)。這些都是為了更準確地推斷死者年齡與身份。不過教授要等到晚上九點才有時間來停屍房見她。他們要採用X射線鑒定方式,對死者的牙齒模式包括假牙托、牙橋和可能存在的補牙的填充物進行檢驗。這些不旦可以分析出死者的準確年齡,還可能根據牙醫記錄、石膏模型進行匹配,進而判斷死者的身份,畢竟那是一具已經白骨化,無法辨認的屍體了。

在得到這些初步結果之後,琳達不假思索地找到了楊克。兩個人商議的結果是現在著手調查夏奈爾品牌購買者中年滿25歲的女性——畢竟能買得起這個牌子的人少之又少。

面對偵探長的刁難,楊克陳述了理由,幾乎是斷斷續續的,就像強姦案庭審時候原告的陳述一樣,時常會被不懷好意的辯方律師近乎羞辱地插嘴打斷。

但是,楊克·拉爾夫得到的回覆是三條結論:第一,他的年齡推斷波動太大;第二,警方最重要的職責是追查兇手,而不是預防犯罪!這雖然與法律規定大行徑庭,卻是一句實話,警方無法有效地制止各式各樣的犯罪行為(如果硬說有的話,那也就只能是刑法起到的威懾作用。但是,那些笨得出奇的和精明過人的罪犯卻不以為然,前者在衝動的慾望面前忘記了一切後果,而後者根本不認為自己會被人抓到),所以,警察的作用常常是在看到屍體之後追溯前源;第三,作為一隻「菜鳥」,楊克根本不懂他的指派給警局突增了多麼巨大的工作量,而這些工作竟然只是出於一些估測——這句話把琳達也帶進去了,應該慶幸女法醫接到電話去處理別的屍體而不在「爭執」現場。明眼人一下便看穿了漢考克的用心——太少的線索,太長的時間,需要太繁瑣的調查——追查這個案子是得不償失的。每周,楊克的桌子上都會擺上一大堆案子,而這些案子的破解與否,是和某些人的破案率掛鉤的。

偵探長緊緊捏住了楊克不甚了解調查的小辮子,中止了這一次的調查行動,並從職責中得到了快感。當楊克出去之後,他又有一些後悔,倒不是擔心楊克會甩手不幹,而是別人的看法。自己下午遭到那個婊子的侮辱而沖昏了頭腦,他可不應該在上任的第一天就給別人留下太壞的印象。可過一會兒,他就不把這事情放在心上了,套用一句話就是「債多了不愁」。

必要的安撫還是要有的,畢竟「菜鳥」存在很大的利用價值。漢考克便親自買了一杯咖啡(他的慷慨也就到這兒了)找到了楊克,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歉意,說是自己的壓力一下子變得大了(這在其他同事的眼裡無異於又一次職權的炫耀),脾氣也難免有點兒……在許多國家,絕大多數人的眼裡,職位和脾氣這兩者本來就是相輔相成的。

楊克一如既往地好脾氣,他表示都是為了工作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漢考克「大度」地表示,楊克可以早一點兒回家休息(這時候離下班也不到一小時了),看到那麼駭人的屍體,應該用充足的睡眠來補償對神經造成的傷害。

結果,因為楊克還是一門心思地翻查卷宗,那杯咖啡就被漢考克偵探長自己喝掉了……

當那一對看上去很不搭配的兩人走進這個不大的咖啡館的時候,引起了人們一陣小小的騷動。男人正值中年,可能因為丟掉工作而頹廢不堪,身上散發著濃重的酒氣。他步履蹣跚,頭也不抬地走向一張桌子,然後一屁股坐在那裡,半天不說話。女人則看起來漂亮整潔,她一定有個體面的工作,這從她的職業著裝和纖細手腕看得出來。她拉開他對面的椅子,款款坐下,透出禮貌和文雅。人們看到她的眼圈有些紅潤,有人開始小聲爭論她是剛剛哭過還是準備要哭。

一個解釋得通的說法是: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曾經很親密,但是後來女人移情別戀了,男人從此一蹶不振。多年後,這對當初的戀人街頭相見,看著她曾經心愛的男人如此落魄,她感到愧疚。這樣的說法所隱含的潛台詞是:馬上,在這個女人有錢的丈夫(也可能是情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將會有什麼發生……不過,某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傢伙立刻指出這一觀點裡不合情理的地方:一般嫁給有錢人的女人是不會出來工作的,但這個女人的穿著顯示她是位白領女性。

文森特聽見他們的話語,表面上毫無反應,心裡卻不禁笑開了。那些百無聊賴的蠢材再一次驗證了他的觀點,除此之外,他對他們說的內容感到可笑。如果他們知道了她是他的讀者,一定就不會再亂說了,因為他堅信,一個具有職業精神的作家是不該和自己的讀者發生關係的,除非他天真地以為她不會影響他的寫作。

「你不會再寫了嗎?」凱瑟琳低頭喝著果汁,不願意讓他看到她的表情。在文森特最得意的幾年,凱瑟琳·艾德娜很榮幸地成為了他的書友會的主席,同時,作為他還是在網上發表的那部至今未能出版的最初小說的第一個讀者,而受到廣大書迷的崇敬。她能記起他小說里全部的細節,也能記起這個城市裡所有媒體的那些關於他的榮耀的報道。

至於第一本書(那本書早於《眼球》)沒有出版的原因,連文森特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概是因為當初他半是開玩笑地把自己和好友賽斯·沃勒寫成了主角吧。在那之後不久,沃勒就消失了。

從他的沉默中,凱瑟琳得到了答案,他看起來真的不會再寫書了。文森特迷失了自己,她這樣想。作為他最重要的讀者也是最關心他的人,她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難過。她很想提起那些有意思的往事,比如那個老婦人的玩笑。四年前,也就是文森特的第二本小說《不詳》風靡美國的時候,裡面那個文森特按照自己臉譜描寫的食人心理學家的形象深入人心。某天早上,坐在小飯館裡吃早餐的老婦人突然驚叫地指著文森特說:「上帝保佑,為什麼食人教授沃夫岡會坐在我的身邊?」這件事曾在書友會裡傳為佳話。

凱瑟琳不想他看到自己傷心的樣子,真的,她不想,即使他似乎已經失去了感覺。

沉默了一會兒,文森特點著了服務生遞過來的中檔雪茄煙——用一支一次性打火機。那隻沃勒在他生日時送的銀質打火機不知道被扔在家的哪個角落了。

他沖旁邊吐了口煙——這個動作令凱瑟琳感動,他是不是還記得她對煙味兒過敏?

文森特徐徐地說:「你結婚了吧。」聲音彷彿是從遠方傳來的,凱瑟琳記得這聲音,這曾令她想入非非。現在,這個骯髒男人雖然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她有巨大莫名的吸引力了,但那份曾經少女時的痴迷還總是魂牽夢境。

「不,還沒有,」她覺得聲音有些顫抖,脈搏跳動加快了,她又補上一句,「交了個男朋友,比我小几歲。」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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