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懲罰 第二章 看得見的醜陋

1995年的波士頓郵報發表了這樣一段文字:「理性和探索的契合——記推理文學的新星文森特·弗朗西斯。八月份,文森特的處女作《眼球》出版,在國內引起轟動,榮登具有圖書銷售權威評判的《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榜首;年底,憑藉這部處女作,文森特榮獲美國埃德加文學獎、克雷西文學獎、安東尼文學獎、法國浪漫傳奇文學獎等西方國家重要文學獎項。在我們這個不分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作家,也不以新人類、美女作家、少年作家為時尚的國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一躍成為美國文學界的璀璨新星,令其同輩難以望其項背……」

「本報記者採訪近日採訪了弗朗西斯先生……關於他的創作靈感是否源於數月前麥迪遜精神病院那起轟動美國的失蹤事件這一問題,弗朗西斯先生閉口不答。但是,從他當時的表情看來,那次的事件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這一點從他之後離開心理學研究所可以窺見一二……讓我們反觀文森特八月份的處女作《眼球》——卻和私下的那些傳聞掛上了鉤。據一些業內人士以及文森特的資深讀者吐露,文森特的創作靈感正是受到那起失蹤案連帶的醫護人員被害事件的影響。據說,當時的黑人值班護士被人殘忍地殺害在值班台上,這是否就是來源於真實的創作靈感呢……」

1996年快艇報:「推理小說家文森特·弗朗西斯先生再度揮出重拳——《不詳》!繼處女作《眼球》之後,弗朗西斯先生於次年發表了他的第二本著作《不詳》。此書一經發表,即刻獲得眾多推理小說家夢寐以求的英國作家協會頒發的金匕首獎,這是美國作家首次獲此殊榮……」

1997年底《郵報》:「混亂——推理小說大師的淪落?著名推理小說作家、金匕首獎得主文森特·弗朗西斯先生日前被曝光與多名妓女在所居公寓數次發生淫亂行為,據一位不願吐露姓名的鄰居說,即使相隔甚遠,他們仍能在半夜時分聽到從那間屋子裡傳出的搖滾樂聲和女人高潮時的浪叫……我們很想問一句,文森特怎麼了?!……」

「一個更加為廣大讀者所不能接受的事實是,警方接到匿名電話說在文森特的住宅藏有大量毒品……警員並沒有莽撞行事,他們跟蹤他一段時間,發現他確實有吸食毒品成癮的行為……警方突擊檢查了他的公寓和他在海濱購買的小木屋,在兩個住所警員都查獲了一些毒品。警方因販毒罪向法院提出起訴……今日,法院宣布了判決,因文森特私藏毒品的分量不大,駁回了警方關於販毒的指控,但是,這已經構成非法藏匿毒品罪,他被判處7000美元罰款和兩個月的監管……」

「一些狂熱的書迷上街遊行,聲稱這是某些心懷不軌的人甚至警方對文森特·弗朗西斯先生的栽贓。本報對此不作評論……一位早年曾與文森特一起在心理研究院工作的不願透露姓名的先生說,文森特從那個精神病院回來就顯現出不正常了……據本報記者調查,此人先前就與文森特有過節……」

1998年2月《波士頓郵報》:「上月12號我們已經報道過,文森特·弗朗西斯先生被釋放了,但是,他緊接著就自願進入了市立戒毒中心。一個月之後,也就是今天上午,文森特成功戒毒了!這麼短的時間他居然成功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一位中心官員說,『文森特是我見過的最有毅力的人!』(這一點看過他的書的人都深信不疑,當然我們有時候仍然不禁懷疑,他是怎麼堅持寫完那種強烈心理恐懼的作品的)。本報記者見到了出院的弗朗西斯先生,他看上去略顯疲憊。對於記著一連提出的問題,諸如『你在戒毒所的感受』,『你是否打算寫一本新書,它是否和毒品有關』,『你何時動筆完成新作』等等,弗朗西斯先生三緘其口……我們還是有理由相信,這個20世紀後期偉大的作家即將東山再起……」

1999年11月《波士頓郵報》:「你在侮辱你的讀者嗎——關於最新作品《陽光下的醜陋》。看過文森特·弗朗西斯的最新作品《陽光下的醜陋》之後,讀者不禁責問,難道出版社瘋了嗎?如果不是對作者最近精神問題的懷疑,我們絕對不會相信這是前金匕首得主文森特的作品。整個故事欠缺吸引力,主線凌亂繁複,叫人難以領會作者的真實意圖……文中出現的過多的對人性醜陋的描寫使整個人類看上去未來渺茫,作者居然開始攻擊作為可能是他的忠實讀者的大眾群,他差不多是在侮蔑別人了!……這讓我們不禁聯想到一些三流的作家,他們用一些富有懸念的開頭欺騙讀者掏出銀子,而後以自欺欺人的劣質結尾草草收場,下一次再用同樣的手法騙錢,就算你欺騙大眾,把別人當傻子,還是有人不斷掏錢給你……」

「我們可以理解,即使在文森特這樣曾經輝煌的推理作家頭腦里,好的故事也不可能接二連三湧現出來,但是,人們不禁置疑,他何必自毀前程……沒有故事可以不寫,或是寫一些平凡簡單甚至是聊天的話題,一樣可以掙到錢的文森特居然會模仿起三流作家。拿著這本沒有幾個人能看懂的書(我們要不要送幾本去精神病院,特別是麥迪遜的那家,看看那裡是不是有人能夠讀懂),讀者可以斷言,文森特玩過了!……」

他從沙發上滾下來的時候,滿身大汗。他雙手費力撐起身子,翻身坐起來,這一系列動作做得很吃力。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伸手抓向桌角的鬧鐘,但是沒有拿穩。那小東西掉在地上轉了幾圈,最後停在他的腳邊。他左腳穿著鞋子和襪子,另一隻是光著的。他撿起鬧鐘,卻發現它已經不走了。他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想不起來是剛才摔的還是早就壞了。他坐在地上做了一個投手的上半身動作,把那該死的破玩意兒狠命擲出去。鬧鐘穿過敞開著的房門打在對面的防盜門上,「哐當」一聲巨響。

他右手痛苦地扶著自己的後腰——剛才那個高難度動作扭到了腰部。

對門的中年女人打開了門,先是低頭看了一眼,而後對著這邊罵道:「你大中午抽什麼瘋!」不過,當她注視著他凌亂金髮下的那雙眼睛時,就忍住了火,快速關上了門。金屬門撞擊的聲音掩住了那一句:「呸,活死人!」

他很大度地沒有和她一般見識。一個可憐的女人,不是嗎?趁老公不在的時候偷帶男人回家。這個臭女人在男人玩命掙錢的當兒,自己在家裡玩兒年輕男人,要不是你的臉孔還湊活,誰會要你這婊子?

人就是可憐的動物,這一點,他早就認識到了。

現在,2000年8月15日下午一點多,文森特·弗朗西斯重新爬回沙發上。曾經輝煌的推理作家如今已是榮光不再,一幅典型深度酒精中毒者的樣子:雜亂無章好似鳥窩的黃髮了無光澤,蓋住了深深陷下的眼窩。眼光迷離不定,鬍子拉茬的他赤裸著上身,下面是一條掛著酒痕和嘔吐印記的臟褲子。

文森特一隻手抓著騷癢不止的頭髮,另一隻手伸進褲子里撓了兩下,那個該死的醫生居然說他已經好了。不過,他也就是抱怨一下,嘴裡再次重複了一句:「人他媽就是可憐的動物……」

他寫作從來就不是為了取悅讀者,他只是希望能把真實的罪惡和醜陋展現出來。他永遠忘不了好友賽斯·沃勒從醫院消失那天自己看到的景象:那個伯尼,當晚的值班人員,仰面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好像睡著了一樣。

當人們把他扶起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斷了氣,粗壯的伯尼被人掰斷了脖子,就像是一隻猩猩乾的。伯尼的兩眼翻白,這是被勒死的人正常反應。不過,伯尼的屍體也有些過於誇張了,文森特幾乎看不到他的瞳仁。在試圖搬動伯尼過於龐大的屍體時,有個東西滾了下來,在地上骨碌著,當它停下來後,人們看清楚那原來是一隻眼球。犯人在殺死伯尼之後摳出了他的兩個眼球並把它們反著塞回眼眶。

文森特甚至猜測著警方是否會在伯尼工作服口袋裡發現一張列印好的字條:「喂,值班的,你在看哪兒?」

文森特認定那是從醫院逃離的連環殺手的傑作,同時也懷疑摯友賽斯·沃勒是否在劫難逃。文森特不願這麼想下去,只是冥冥中覺得沃勒還活著。

他無法再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了,告別了萊瓦德教授,離開了研究院,開始從事寫作。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取悅讀者,這個根據記憶起始的故事就是他的處女作《眼球》。

他自己寫完了的書從來不看第二遍,卻很喜歡欣賞讀者的表情。他經常化裝到書店裡觀察那些讀他書的人,在一張張融會了驚悚、緊張、恐懼、興奮、陶醉、激動的臉上,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他讀出了他們的內心,發現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所有的人都他媽的一樣,他們像我一樣,在害怕的同時渴望死亡,甚至潛意識就幻想自己就是個殺手。在他們看他的書時,展現出一種和他本人當時看到伯尼屍體一樣的感覺,他們需要刺激,欣賞刺激,並企圖嘗試刺激。兇殺、強姦、搶劫、盜竊,這些每時每刻都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發生的犯罪行為既讓人為自己的安全擔憂,又強烈地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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