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綢緞 第十六章 寵物

人一上了歲數,就難免時常回想起往事。刑警隊大隊長劉罡明,此刻正身著一身便裝,坐在計程車裡,微微地合上了眼,想起自己小時候養的那隻小貓來。

有那隻黑白花的小貓,他很快得出了以下一番對比:現如今,超市裡有賣精品貓糧的,主人還要時不時地買些雞肝之類,作為營養補充;街道邊有開寵物醫院的,貓兒有個頭疼腦熱的,動不動就是吃藥、打點滴——這年頭,貓叫作寵物。老北京的貓兒們可是沒享受過這些現代文明的成果;老北京人養貓,一半是為了玩兒,一半是為了拿耗子;所以那個時代的貓兒,一輩子並沒有吃過幾頓魚肉拌飯,總是半飢半飽地,過著半流浪半定居的日子——那段歲月里,貓就是貓。

劉隊忽然發現,自己數年前找艾蓮協助辦案子,就和老北京人養貓是同樣的道理:一半是因為好奇,一半是希望捉刀兇手。而艾蓮與後來加入的麥濤,也就相當於老年間和現如今的貓。不論當年的艾蓮破獲了多少案件,他所能得到的,頂多也就是劉隊私自掏腰包請的那一頓飯;而與艾蓮彷彿的麥濤,因為合了適宜,上頭批下了獎金,安排了工作,把他稱為「犯罪心理學者」,當成警察的好幫手。當然,劉隊很喜歡麥濤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可心底下,又總覺得虧欠著艾蓮,有種甩也甩不掉的愧疚感。

艾蓮從抓獲兇手的過程中,得不到一點好處;正如人們先前的一個誤解,其實貓兒是不吃耗子的。

劉隊想起小時候四合院里的貓,還真拿耗子。因為四合院的房子多是老房,犄角旮旯的洞多,老鼠自然就多。貓的天性是善於觀察,對活動的物體很是好奇,再加上它有地盤意識,所以它不會叫老鼠在鼻子底下大搖大擺地亂竄。為了克盡職守,也為了玩兒,老年間四合院里的貓捉老鼠。小時候的劉隊,常常趴在窗根下,遠遠地看著,一見到貓兒卧在隱蔽處,兩眼圓瞪,耳朵直豎,後腰漸漸地弓起,便知道,它是發現目標了。果然,那貓兒隨後便躍起,並非直奔老鼠,而是切斷它的退路,比老鼠往院子中間跑。接著,它獲前或後,追著老鼠跑暈了頭,便一下子撲上去,用兩隻前爪輪流扒拉老鼠,還把已經半死的老鼠拋向空中。如果有人打擾,或是玩得盡了興,貓會叼著老鼠躥上房,而後,還是孩子的劉隊,也會跟著爬上房,見那耗子並沒有開膛破肚,貓兒已經揚長而去。

貓兒是不吃耗子的,因此,總過著半飢半飽的日子;同樣,艾蓮也犯罪之間也並無過節,事後,連一次物質性的獎勵也得不到。劉隊,因此感到愧疚,對艾蓮總是格外的偏心一些。

然而,劉隊也知道,舊時代的貓兒,為了果腹,另外也出自饞的本性,難免就要干出一些偷魚摸肉的勾當來。為此,四合院里的老街坊也有矛盾。但大伙兒都知道「貓是畜牲」,為他傷了和氣,一個院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值!

劉隊因此又想到,艾蓮因為慣了在美國的生活,回來後難免有些不適應。他的性格,他的做法,可能引起對里一些人不滿,但那不過僅僅是一些小小的誤會,劉隊便公開、私下地為他掩飾。艾蓮是一隻「會拿耗子的貓」,對於他怎麼去「拿耗子」,旁人應當不去干涉。可萬萬想不到的是,這一次的「狩獵」事件拖得格外久,看客們的失望倒還可以放在一邊;誰知道他竟然在這個當口,私自取走了兇殺現場的昆蟲證據拿去化驗。這下子,劉隊被擱在了難以處置的境地,就好像貓兒偷偷逮住了人家在房樑上收翅休息的信鴿——惹了大禍,劉隊情知這不是賠個笑臉、說幾句道歉的話就能了解的。劉隊見過,這種情況下,貓的主人要是不客客氣氣地拿出錢來賠償,搞不好是要打起來的,最後直鬧到派出所去……為此,劉隊在萬般無奈之下,將他那隻「會拿耗子」的「貓」,驅逐出了「四合院」。

人上了歲數,就難免把事情看得重了,他想不到艾蓮並沒有把那不愉快歸罪於自己身上;又或許,是劉隊的性格,決定他凡事總要處理得小心仔細,不管艾蓮怎麼想,他都要給他個合理的說法。

劉隊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覺得他把自己所有的危難都告訴艾蓮,等於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就好像某人找不到工作,作為朋友總要時時刻刻地「熱心」地問訊——似乎表現了朋友間應該的關切,可全然不管對方愛不愛聽!

他又發覺自己此行動機不純:他早晚會來找艾蓮的,可原本並沒打算是這個時機——陳芳的去世,那個劉隊寶貝兒「秘書」陳芳的遇害,才是這一次拜訪最關鍵的理由。劉隊坐不住了,既難過而又自責,可他得為這些找個合理的發泄——找到真兇,並將之繩之於法,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兩個——艾蓮和麥濤,劉隊先選擇了前者。

就在他浮想聯翩,心裡猶豫不決的工夫,司機回過頭來,「先生,您到地方了。」

劉隊等著找錢的時候,賓館的門童早已上前拉開的車門,沒能認出這個幾天前來過的刑警隊長。

劉隊下車,理了一下「M」型的頭髮,忽然覺得很冷,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將最上面的衣扣繫緊了。隨後習慣性地邁出堅實的步伐,一路走了進去。

可他來晚了一步,艾蓮的房門緊鎖,服務台小姐告之,艾先生中午就出去了……

這裡並不像三級甲等的大醫院,門前總是車水馬龍、人潮湧動。作為一家區屬醫院,你無法從外表分出它和一般的機關單位甚至居民樓有什麼區別。灰褐色的高牆,鋁合金的窗欄,紅色的十字標誌燈也算不上醒目。身為這家醫院大廳里的護士,秦小姐倒是樂得清閑,工作並不繁重,工資卻還說得過去,逢年過節發的東西也總能裝滿一輛計程車的後背箱。人總是這樣,有的力爭上遊,卻時時抱怨;有的安於現狀,倒是怡然自得。

可今天是個例外,前來看病的人不少,號也差不多掛完了。直到下午,人潮才漸漸呈現出褪去之勢。秦小姐偷出空來給男友撥了幾個電話,窗前漸漸冷清的時候,來了個年輕男人。

只一眼,秦小姐便覺得有些魂飛天外,臉上淡淡地發了燒。那男人算不上很帥,渾身上下卻透出令女人不自主心存憐愛的奇特氣質;他的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有著美妙的感覺,卻又不叫人認為他在拿著勁兒。而實際上,男人只是來到窗口,微微地低下頭,輕柔地笑笑,說:「麻煩你,小姐,我想掛個號。」

由於工作關係,秦小姐自然坐在椅子里,接待過不少病人。可他們總是面有菜色,一臉病容。她也看到過很多家屬,卻從不習慣這樣的感覺。他看她的眼神直勾勾地,卻又不包含冒犯的意思,只是兩眼裡透出淡淡的哀傷。

每個女人,不論她們是否願意承認,都無法擺脫自己心底的母性情結,說句再俗不過的話:她們不願意看到折翼的白鴿!而眼前這男人,由於才刮過鬍子,臉頰沒有被前些日子的青色所籠罩,這時候,格外地透著白皙,似乎還隱隱帶著淡淡的粉色;可他沒有一點油頭粉面的感覺,眉峰堅毅,鼻樑挺拔,卻又恰到好處。他的臉色也很健康,秦小姐想入非非,可耐不住有些奇怪,他來看什麼病呢?

那男人好像也不介意抬起他裹著長手套的左臂,告訴她要掛一張皮膚科的號。

皮膚病!這本來是最能引起人們厭惡情緒的病症。秦小姐卻沒有絲毫的反感,相反地,她對於這男人的坦率,更產生了一絲好感。

起初她十分緩慢地,隨後又不想給他留下拖拖拉拉的印象而加快速度為他開好了單據。那男人卻沒有馬上立刻,再次對她笑了,並道了謝。最後,才扔下惋惜的秦小姐走開了。她望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沒能回過神來,不一會兒,又暗暗責怪自己為什麼事先沒有補個妝……

房間里拉上了窗帘,遮住照進來的大部分陽光,一個年輕男人靠在沙發里,翹著腿不停地抽煙。昏暗的光線下,瀰漫了大量的煙霧,幾乎觸手可及。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宛如一座雕像。忽然,有人進來打碎了雕像的沉默,他說了聲「謝謝」,然後端起茶几上的杯子一飲而盡。

「你的感冒還沒好,喝些熱熱的紅糖姜水挺不錯。」

年輕人再次說了「謝謝」,不知是否是杯中的薑末卡到了嗓子,他咳嗽一陣。

後進來的人坐在對方,兩人有一段光景都沒開口。

又抽過不知多少根煙,空氣愈加混濁的時候,年輕人抬頭看看手錶,「快到傍晚了,那傢伙的行動應該開始了。」

「你說什麼?」另一個人感到好奇。

「沒什麼,如果需要解釋的話,我可以從頭開始。」

「說說看。」

「陳芳的被害,您會怎麼想呢?」

「我?」那人略一沉吟,「應該和本案的真兇存在必然聯繫吧。」

「是的,」年輕人因為昨夜沒能睡好,至今又尚未休息,兩眼熬得通紅,「陳芳昨天晚上約了艾蓮,卻沒有出現,這說明她一定被什麼事情耽誤了。這件事關係到什麼?大概不難判定,從她隨後被殺害可以看出,一定與兇手存在關係,但她到底發現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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