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君臣登高宣婚期 阿瞞卜筮觀吉禮

景龍三年(公元709年),時辰進入了九月,一場初雪下來,凜冽寒氣早將長安城浸潤透徹。兩市平日里堆積如山的薪炭早沒了蹤影,那些需要購炭之人須趕早市,方能購回些許木炭。

宮城皇家之人,卻不用操這份閑心,取暖之物早已備齊。天剛轉冷,各殿內用木炭烘之,再加以少許沉香木根,使殿內各角暖氣融融,更兼香氣襲人。

此時的上官婉兒攬鏡作眉,意欲出宮拜見太平公主。

鏡中的面容依舊艷麗,然眼角的魚尾紋告訴婉兒,自己已然步入中年。四十餘年的歲月一晃而過,婉兒不禁萬般感嘆。

上官婉兒的身世頗為凄慘。爺爺上官儀為高宗朝宰相,因不識輕重向高宗建議廢掉武則天當時的皇后之位,後被武則天殺掉,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兒隨母親一起沒入掖庭宮內。長大後,上官婉兒不僅生得容貌俏麗,更是繼承了祖父的文才,也頗有智謀。女皇惜其才華,讓她做了自己的貼身女官,主要負責文翰之事。

十七歲那年,婉兒在天后身邊,遇見了新太子李賢。這位新太子是年二十三歲,容止端雅,婉兒正是懷春的年齡,不禁對李賢心生愛意,奈何身在深宮又為天后專侍,心思再多終無用處。她那時幻想,眼下天后身體多病,太子終有繼位的一天,屆時以自己的才名以及美貌,定能得償心愿。

然此心愿不久就成為泡影,天后欲成為皇帝,必須搬掉兒子這個絆腳石,於是李賢被廢,婉兒只有把心思深藏起來。

眼見自己的容顏漸漸衰退,婉兒越發哀怨。及至李顯當了皇帝,因婉兒在其複位過程中建有大功,遂青眼有加,讓其掌詔命之事,實有中書宰相之權;又加其為二品昭容,一開始還臨幸數次。奈何李顯比起其兄李賢實在庸陋許多,不懂得欣賞婉兒的才具韻味,轉愛起後宮那些年輕貌美的嬪妃,將婉兒丟到了一邊。

已屆中年的婉兒早已失去了少女的純情,在多次目睹了身邊血腥殘酷的改變後,她明白了權力的好處。然自己為無依無靠的宮中后妃,如何確保自己時刻擁有權力這棵常青樹呢?

憶及過往,婉兒又是一番長嘆。自從女皇當權,李武兩家彼揚我抑,紛爭不斷。李顯當了皇帝,既放縱皇后韋氏專權,又對武三思為代表的武家勢力友善,婉兒很快發現了其中的結合點,與武三思床笫纏綿之時,二人一拍即可。當初,太平公主曾將自己的男寵進奉給女皇,此事婉兒盡知,遂想效法一番。某一日,婉兒到韋氏後殿內閑談,不知不覺談到男歡女愛一事,談話漸漸入港,婉兒便將武三思的妙處以熾熱的言語烘托出來,惹得韋氏心旌搖蕩,不由道:「事不宜遲,你把三思召入宮來。」於是一切水到渠成,韋氏、婉兒與武三思以這種關係結成了聯盟。

皇帝李顯本就畏懼韋氏,現在韋氏又與婉兒、武三思結盟,舉目朝中,地位無人可撼。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神龍三年,太子李重俊不堪韋氏等人的壓迫侮辱,遂擁兵造反,先去武宅中殺了武三思與武崇訓,再闖宮欲殺婉兒。

聞聽太子謀反,李顯驚得手足無措,語無倫次道:「這……這還了得!這……這……如何是好?」婉兒素有計謀,遂急中生智,獻計道:「玄武門樓堅固可守,請陛下皇后等速速登樓,一來可以暫避凶鋒,二來可以俯宣急詔。」一行人相偕登上玄武門樓。叛軍很快到了門前,李顯據樓俯視,直聽叛將道:「武三思淫亂宮闈,陛下豈無所聞?臣等奉太子令,已誅三思父子,唯宮闈尚未肅清,臣等特來誅殺首惡。」李顯問道:「誰是首惡?」叛將答道:「上官昭容,勾引三思入宮,乃為首惡。陛下若不忍割愛,請速將她交出,由臣等自行處置。」

李顯聽罷,便回過頭來,目視婉兒。

婉兒從李顯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絲冷漠。她知道,若李顯認為交出自己可以保全皇位,他會毫不猶豫將自己交給叛軍。危難之下,婉兒兩頰發赤,涕淚泗流,突向前跪下道:「妾並無勾引三思之事,懇請陛下洞鑒。妾死不足惜,但恐叛臣先索婉兒,次索皇后,再次要及陛下。」李顯本來反應就慢,再經此一激將,就呆在那裡不說話了。由此便贏得了時間,千騎兵馬很快趕到,最終殺退了叛軍。

後來每憶及此事,婉兒便一陣後怕。心道:「若不是自己機警,只怕早身首異處了。」這件事對婉兒震動很大,她沒有想到,自己獻媚周旋於皇家與武家之間,竟然被外人認成亂政的首惡。

那麼,該是向李家宗族示好的時候了。今日去拜見太平公主,本不必親身而至,不過是通知公主與駙馬參加明日的慈恩塔集會而已,按照慣例,由朝中衙署知會即可。

婉兒乘車出宮,很快就到了太平公主府邸前。她抬腿下車,仰頭看了眼那塊皇帝御賜的「鎮國太平公主府」金字匾額,心間生出一絲敬畏之意。

女皇當政之時,太平公主始終扮演一個乖覺女兒的角色,雖有養男寵的嗜好,僅限於自身的娛樂,絕不踏入權力的圈子。女皇一生識人甚准,多次讚揚公主沉斷有謀,類似自己。想是太平公主十分清楚母親的本領和手段,絕不在母親面前班門弄斧。然神龍政變之時,太平公主果斷出手,她不僅參與了政變前的密謀,更利用與婉兒的交情聯絡宮女,成為舉事成功的關鍵人物。那麼,此次太子政變未遂,其中有沒有太平公主的身影呢?此次政變,太子李重俊舉事倉促,舉止猶豫,很不成熟,似與太平公主一貫的果斷作風不合,然世事難料,誰又能理說得清楚呢?想到這裡,婉兒不由得心裡一緊。

聞聽上官昭容入府,太平公主急忙與駙馬武攸暨到院中迎候,婉兒見狀,急忙斂身拜道:「得罪,婢子何敢勞公主大駕親迎。」

太平公主年齡與婉兒相仿,然其到了中年,容顏愈來愈像其母。母女二人都生得寬額廣頦,雙眼皮兒,皮膚白皙,顯示出一派富貴之氣。聞聽婉兒謙讓,公主遂言道:「昭容不必客氣,你我二人多年的交情,這點禮節是必須的。」其實太平公主言不由衷,當初婉兒在宮內僅是一個女官,確實是一個婢子的身份,然而今非昔比,婉兒已成了皇帝哥哥的二品昭容,又掌詔命有中書宰相之實,出門迎候是必須的。

公主夫妻二人將婉兒迎入中堂里坐定。駙馬武攸暨很是乖覺,他招呼侍婢上茶,然後一閃身步入後堂。

婉兒輕抿了一口香茶,贊道:「人言公主最善養生,此茶似是洪州所生,名西山白露,在京城中實為珍品。」

「不愧是上官昭容,連這種小地方所產之茶都能辨別出來。」

「京城中傳言,若論茗茶而言,首推公主府。婢子有些納悶,人言煎茶過程甚繁,緣何片刻之間即能成茶?」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說道:「我為閑人,只好在這些閑事上多下些工夫。我在中堂之側,專門闢作一室為茶屋。昭容若有興趣,請移步察視一番如何?」

婉兒聽出了太平公主話里的餘音,急忙離座而起,說道:「公主如此惠賜方便,萬分感謝。」

她們移步進入西側門內,迎面而來的是清香的茶味。婉兒舉目一看,只見室內甚闊,似乎一塵不染,西面牆下排立著數口大缸,以及一排立櫃,另外一側站立著數名素衣婢女,顯然是她們完成制茶流程。

婉兒邊看邊點頭,其目光注視到那數口大缸,問道:「公主,那裡即是貯藏飲茶用水的?缸內存的是何方好水?」婉兒知道,善茗達貴之人往往不飲用京城之水,而是通過驛騎從外地運來。

「此為揚子江南零水。」

婉兒點頭,知道此水為飲茶之一等好水。

兩人復歸座上,經歷了這一番閑談,她們似乎拉近了距離,場面變得有些活泛起來。

太平公主問道:「昭容此來,有何見教?」

婉兒見太平公主一直對自己十分客氣,撲閃了一下美麗的睫毛,微笑道:「公主,婢子前來,乃知會明日赴慈恩寺宴會一事。聖上說了,許久未見公主面,心中甚為挂念。」

「皇兄真是這樣說的?」

「不錯,聖上說了,若尋常衙署知會,公主肯定不到,因命婢子專程促請。」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對婉兒改變了稱呼道:「婉兒,你我相知多年,當知我不願插手朝廷之事。眼下為多事之秋,我就是日日坐在家裡不交外人,還有小人到皇兄面前多嘴,我閉門不出,正為此意。」

婉兒明白太平公主說的那一檔子事兒:太子重俊謀反被殺後,武三思黨羽向李顯奏言:「安國相王及鎮國太平公主,亦與太子連謀舉兵,請收付制獄。」李顯當時正覺草木皆兵,聽後覺得有理,準備派吏部侍郎兼御史丞蕭至忠進行審訊。蕭至忠私下裡與太平公主交往甚密,當即諫道:「陛下富有四海,難道容不下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嗎?相王以前為皇嗣之時,為了將天下讓給陛下,累日不食,固請於則天皇后,此事天下人皆知。現在有人想誣陷他們,陛下不可不查。」此後又有許多大臣來保相王和太平公主,李顯方才放下不問。那些日子,李旦和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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