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暴雨之後,丁一和薩走著回家,以便熾烈的太陽把衣服晒晒干。一路走,丁一總感覺還有件什麼事懸而未決,什麼事呢?直到快分手時才猛地想了起來。

「哎對了,」他停住步,「你還有件事沒說呢。」

「什麼事?」

丁一猶豫著。

「說呀?我最煩男人這麼娘們兒唧唧的了。」

「我?你說我?」丁一笑。

「笑什麼笑?不說就走!」

丁一追上去:「我是說呀,嗨嗨,你倒是聽著呀……」

薩「撲哧」笑了,站住,聽他說。

哈,我又懂了:那丁畢竟憨直;憨直,而不只是天賦風流,才可以贏得良善女子的信任。

「我是說呀,哦不,是你說的——你根據什麼說秦漢不是那……那種?」

「哪種哪種呀?說你娘們兒唧唧你還不信,告訴你:他有女朋友!」

「是嗎?!」

「大驚小怪個屁呀你,就許你有?」薩拔腿又走。

薩出言已相當隨便,這讓丁一暗自欣喜。

「誰?她在哪兒?」那丁追在呂薩屁股後頭問。

「這兒!」薩指指心,意思是:在秦漢心裡。

「你咋知道?」

「不信算了。」

又走一會,薩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問道:「你知道鷗嗎?」

「鷗?」

「怎麼,你也沒聽他說起過?」

丁一搖頭,想了一會還是搖頭:「女的?」

「廢話!」薩快氣死了,「你真傻還是假傻?」

薩說有天中午她去找秦漢,敲敲門,沒人應,推門進去,只見秦漢躺在沙發上睡著了。薩不驚動他。薩端把椅子在秦漢身旁坐下,看著他。那個中午異乎尋常地安靜,陽光悄然走進屋裡,鋪過窗檯,鋪過沙發靠背,鋪在秦漢身上。薩說她從沒這麼近、這麼坦然而又這麼獨自地看過他。(聽到這兒我發現咋回事——怎麼那丁心裡又好像酸酸的?怎麼啦你,哥們兒?他低一下頭,又抬起來:怎麼也不怎麼,你丫少添亂行不行?)……薩就那麼看著秦漢,看他舒展的表情,看他平穩的呼吸……薩說這時候的他才真的是他了。薩說,這時候的秦漢清晰、明確、透徹,甚至可以說是翔實,才跟薩心裡的他吻合了。(那丁心裡愈發地酸了。我說:是呀是呀,咱哥們兒的「風流班頭」,憑啥倒讓這老秦漢給搶了去?那廝頗為不屑地從牙縫裡滋出一聲:嘁——!我趕緊說:是是是,丁兄「曾經滄海」還在乎這麼一點兒「水」嗎?他不吭聲,意思大概是:別鬧,聽著!)……那個安靜的中午,薩說,安靜得你能聽見遠處,北方的天邊,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有些極細微的騷動好像正站成一排,拉開一線,嗡嗡嚶嚶躍躍欲試……「啊,是秋風!」薩說那就是秋風,是秋風正在起程。薩說她忽然覺得,以往的秦漢就像這秋風,不知是在天邊的何處,也不知他最初是從哪兒起程,而眼前這個睡夢中的秦漢就像那個中午一樣安詳,恬靜,溫暖的陽光在他身上緩緩移動,在他的眉宇間或者也在他的夢裡緩緩移動吧。(丁兄,這豈非是說,薩的目光壓根兒就沒離開過那個老秦漢呢?丁兄於是「吭吭嘰嘰」的說不出話,甚至歪著腦袋想半天也想不好自己在想什麼。)……薩說,那個中午清清亮亮的就好像一池碧水,汩汩潺潺地就好像一股溪流,浩浩淼淼的又彷彿源遠流長……迷迷濛蒙所有的人都像似睡著了,所有的人都在那個安詳的中午走進了夢鄉,整個世界都好像走進一個夢裡去了……只有秋風在耳邊喃喃絮語,只有秋風在天邊嗡嗡嚶嚶躍躍欲試,如同這夢裡深隱的不安。(我說:丁先生,薩她做詩呢是怎麼著?丁先生這回乾脆沒聽見。我覺得丁一有點像電影里的那個彼得,彼得看著安的錄像時也這麼一股子酸勁兒。)薩說你從頭到尾觀察過一個人做夢嗎?夢是有預見力的,能夠洞察周圍的一切,跟周圍的事件因果相關、順理成章似的。薩說,當醒著的人對周圍的變化尚無覺察之際,夢裡的人卻好像早已看見了一切。薩說當那個安詳的中午尚無絲毫變化之時,她卻發現秦漢的呼吸漸漸急促,表情忽兒扭曲,緊跟著他便呻吟,掙扎,額頭上開始冒汗……薩正想著是不是應該推醒他,可就在這時,薩說恰恰就這時候也許是樓上也許是隔壁不知是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或是撞在了牆上猛不丁地「哐啷」一響!而秦漢的掙扎也正於此刻到達頂點,到了不堪忍受而不得不猛醒過來的時候,就好像他的夢境一直是配合著樓上或隔壁的故事,是與那兒的事件同步進行似的。(有這一說嗎?那丁問我。/我說:可能吧,行魂的瞭望豈是爾等可比?但有一點:設若秦漢的夢不是噩夢,那一聲響就可能迎合著他而構成另一種消息。)……但是,看來秦漢的夢果然是個噩夢。他失魂落魄似的大喊一聲坐起來,睖睜著眼睛東抓西抓,薩說你猜怎麼著?「他一把就抓住了我」。秦漢緊緊地抓住薩不鬆手,卻驚惶失措地喊著「鷗」,喊著:「鷗!鷗——!你在哪兒呀,鷗?你沒事吧……」薩摟住他。薩摟緊他。薩想不出話來安慰他,只是摟著他並且摟緊他。薩說世界上沒什麼比這更可憐的事了。薩說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可憐的情景。薩說,把所有可憐的事加起來也不及秦漢那一刻的眼神……

「然後呢?」我問,而那丁呆呆傻傻的已然說不出整話了。

「然後?然後他才真的醒了。」

然後秦漢掙脫開薩,慢慢恢複了平靜。然後他爬起來,喝口水,輕描淡寫地說聲「咳,做了個夢」。然後他笑笑,完全恢複了平素的舉止,或風度。

「恢複得你又認不出他了,」薩說。

「再然後呢?」

「再然後你和我都應該回家啦!」薩沖丁一暴喊,心情似還陷在那個無比失落的中午。

丁一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是說鷗,鷗到底是誰?」

「我知道她是誰?!」

「你不是說,她是秦漢的女友嗎?」

「你說她不是他的女友她是誰?!」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傻死了你都快!還得怎麼知道?!」薩就快要罵出「傻B」了。

可忽然,我覺出那丁心裡一陣竊喜——這倒怪了,我一時還真沒弄明白是為什麼。

「還有呢?」那丁問。

「還有個屁,你知道的已經跟我一般兒多了!」薩說罷轉身就走,三步兩步跳上了一輛公交車。

丁一把薩、秦漢以及鷗的事跟娥說時,娥嘆道:「依我看薩毫無希望。」

「怎麼呢,秦漢他並不是同性戀呀?」

哈哈我懂了!丁一這話是假關心,真竊喜:秦漢心裡既然有著別人,薩跟秦漢當然就沒希望,那樣的話,薩跟他丁一豈不就大有希望了?但他不肯承認。他「噝」地吸一口氣,表示對我的誤解不堪忍受,對我的猜度深惡痛絕:你咋把人想得都恁么壞呢?

「你認識鷗嗎?」丁一轉了話題。

「算不上認識,」娥說:「聽說過。」

「(鷗)真是秦漢的女友?」

「是過。」

「因為什麼(不行了)?」

「天知道。」

「現在呢(她在哪兒,或她怎樣了)?」

「這個嘛,很可能連秦漢自己都不知道。」

「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呢?」

「(這些事)他一點兒都沒(跟你)透露過?」

「鷗消失後,他只跟我說過一句話:萬法皆空。不,後來還說過一句:人間最大的錯誤就是把現實當成戲劇,又把戲劇當成現實。」

「啥意思?」

「表面上像是沖我說的,實際上我聽得出來他另有所指。」

「指鷗?」

「還有誰呢?」

不過,秦漢最後這句話依我看非同小可,依我看至關重要,依我看未必僅僅限於它的所指。只可惜丁一和娥都沒在意。但忽然間,丁一倒是想起了秦漢的另一句話——我說過,憑這廝的風流才智,他不會輕易放過這句話的:「既然愛情是人間最為美好的情感,又為什麼一定要限制在盡量小的範圍里?」說也奇怪,自打薩跳上公交車的一剎那,秦漢的這一詰問便隨之跳進了丁一的腦海,揮之不去,以至於此時此刻丁一的腦子裡盤盤繞繞地全是它的迴響,以及由它所引出的一系列疑問:這美好的情感為什麼不可以擴大?為什麼只能是一對一?更多的人之間就不能有愛情嗎?難道,更多的人就不能相親相愛?秦漢說得對呀,只有財產的繼承才需要這樣,只有優勝劣汰的繁衍才需要這樣。可愛情!超越了繁衍和經濟目的的愛情為什麼也要這樣呢,有什麼必要這樣呢?簡直荒唐,簡直是愚昧透頂!誰都會說「博愛」,但那其實是要說什麼呢?「博愛」究竟是指什麼?與愛情的擴大有什麼不同嗎?怎麼倒好像是划出了一條界線?指出了一種距離,一種被限定的距離,一種不多不少剛剛好的距離呢?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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