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原,開始下雪。在車站蹲了幾個鐘頭,轉慢車到了介休。買到了第二天的汽車票,又在小城裡逛了一圈,天色已晚,覺得再去住旅店實在不合算。——光是睡一覺也得花六毛,決定還是在車站候車室去熬一宿。既然節約了三塊六毛錢,大家又都贊成買點熟雞吃。「買三隻,每人半隻吧。」賣熟雞的老頭兒提個匣子,點一盞小油燈,昏暗的燈光下是一面油污的玻璃,透過玻璃隱約可見四隻雞安穩地躺著。老頭兒從來沒做過這麼太筆的買賣,高興得鬍子發抖,說隨便再給他添幾毛,四隻雞就全是我們的,他也願意趕緊回家去吃一口熱飯,睡一個好覺。我們又給他添了四毛,托著四隻雞回車站。
王建軍和他的三位女當家,正坐在候車室里發獃。
王建軍立刻迎上來:「你們找到住處了嗎?我們去了幾家旅店,都客滿。」
「正合適,省下錢吃雞!」小彬說。
「嗬!真沒少買。」
「合一塊錢一隻。」
「夠值的。」
「嘿,哪兒去?別走,一塊吃!」小彬已不再沉默,想抓住一切人、一切機會,來沖淡劉溪留給他的憂傷。
王建軍朝他姐姐那邊望望,有些猶豫。
小彬使勁一按他的肩膀:「少費話,坐下!」
四隻雞攤開,轉眼問被大卸八塊。插過隊的人都知道,此刻誰斯文誰倒霉。這還是剛剛離開北京,要是在村裡,這時大約連雞骨頭也嚼碎。在村裡,誰家裡寄錢來誰就請客,至少要花掉匯款的一半。幾個人興沖衝到公社去,眼睜睜在郵局取了錢,眼巴巴在供銷社買了罐頭,急匆匆找一眼閑窯,把罐頭打開,想得周到的帶了勺子,粗心的只好下手抓,傾刻間肉盡湯干,咂巴咂巴嘴,一腳把空罐頭盒踢下崖去,聽一會兒狗在崖下的撕打聲,只把另外一半匯款拿回村去慢慢受用。這會兒肚子里畢竟還有油水,吃得慢多了。仲偉心細,想起那三位女士。
「嘿,給你姐姐她們拿點兒去。」
「對對對,她們也沒吃晚飯呢吧?」
「不用,不用,她們不餓。」
「你這小子沒良心,你姐姐對你多好!」
我們是有點羨慕王建軍,有那麼一個好姐姐在身旁。他姐姐長得並不十分漂亮,臉色有些蒼白,個子雖高,但身體顯得纖弱。
她看王建軍的時候,目光簡直像個母親。這時候,她正和兩個女友擠在一起,三個人靜悄悄的彷彿連呼吸也沒有。她們這麼放心王建軍跟我們在一起,讓我們感動,心裡暖暖的。她的兩個女友,一個長得算漂亮,另一個算得上丑。
「你要是不去送,」小彬晃晃拳頭:「你盯著。」
仲偉撿了幾塊好肉,放在一張乾淨紙上。王建軍只好送去,嗞溜一下跑過去,嗞溜一下又跑回來。太簡單了點。
一會兒,算得上丑的那個姑娘走過來,也在我們面前放下一個紙包,一句話不說,以更快的速度走回去。有那麼半分鐘的寂靜。隨後我們都喊起來:「嘿,燒餅!」
「北京的燒餅!」
「還是熱乎的。」
「別神了。」
「不信你摸摸!」
我們朝三位女士那邊望。她們正偷偷地笑,也朝我們望,見我們正望她們,又都低下頭。她們身旁有一個大鐵爐子,爐壁的某個地方被燒紅了一塊。
吃著熱燒餅,吃著雞,時而還感覺到三個女性的目光。窗外漆黑,窗台上落了一層薄雪,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氣。候車室里人不多,這個小站沒有幾班夜車。有幾個農民裹著羊皮襖,或者抽煙,或者打呼嚕。我抹抹嘴,問王建軍:「你那包『牡丹』呢?」
「喲,讓我姐姐給拿走了。」
「沒事兒,我就問問。」
「我給你要去。說是你抽,她多半兒給。」
「別介!別介,坐下坐下。」
「你們在村裡,敢當著女生面抽煙嗎?」他問。
「有什麼不敢的?」
「我們村的男生就不敢。」
「怕什麼。」
「怕她們給傳到家裡去。」
其實我們也不敢,倒不是怕別的,是因為女生們都有個偏見,認為抽煙一定是學壞的開始。其實抽煙真是有些好處,每天晚都喝稀的,幾泡尿一撒,一會兒就又餓了,買雞蛋吃又太貴,一包煙幾個人抽,整晚上嘴裡都有事干。單是怕她們給傳到家裡去?王建軍到底小几歲,沒悟透這中間的妙處。
王建軍靠在小彬身上吹口哨,吹的是《星星索》,吹得緩慢、纏綿,倒不像只有十五歲。
「你的樂感真不錯。」仲偉說。
王建軍又笑了:「車上那幫走調大爺也不知是哪兒的。」
小彬直著脖子唱《三套車》。
「行了你,」仲偉攔住小彬。「你就是走調二爺,聽王建軍的。」
「唱什麼?」
「隨便,越黃越好。」
他唱了《鴿子》、《喀秋莎》、《羅夢湖》、《桑塔露琪亞》……
開始我們都跟著唱,慢慢逐個被淘汰,只剩了王建軍和仲偉。他會的黃歌真不少。那時一切外國歌——除了《國際歌》——都算黃歌。不過「黃歌」二字在知青嘴裡正失去著貶意。
「在那一八九五年的時候,芒比他離開了家園,穿過了馬雅里大森林,走向那無邊的草原……」
「不知道?古巴的《芒比》。」王建軍說。
「月光照在科羅拉多河上,我願回鄉和你在一起。當我獨自一人多麼想念你,記起我們往日的情意……」
「這也不知道?《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
「世界上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仍懷念故鄉的親人,和那古老的果園……我家在叢林中的小屋,我多麼喜歡,不論我流浪到何方,它總使我懷念……」
「這是美國歌,《故鄉的親人》。」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我看你真有音樂天才,」仲偉說。
「媽的,不唱這種歌了。難受。唱點別的。」
「我曾走過許多地方,把土撥鼠帶在身旁,為了生活我到處流浪,帶土撥鼠在身旁……媽的,光想起這些歌!嗯——」
「媽媽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裡悶得發慌。牆上鏡子請你下來……」
這歌大家都會,於是都唱:「鏡子裡面有個姑娘,那雙眼睛又明又亮……」
忽然傳來一聲姑娘的尖細的笑,笑聲又立刻被什麼堵住。
們回頭去看,見那個丑姑娘正在受另外兩個姑娘的責備。很快女士又都正襟危坐了,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別唱了,一會兒你姐姐該罵你了。」
「沒事兒,她們也會唱。」
「是嗎?!」我們村那些女生,以徐悅悅為首,堅決打擊我們唱黃歌。
「她們會什麼?」
「嗯……譬如《海港之夜》。」
「唱吧,朋友們,明天要遠航,是嗎?」
「沒錯兒。快樂地唱吧,親愛的老船長……」
「當天已發亮,」都會唱。「在那船尾上,又見那藍頭巾在飄揚……」
李卓樋樋我:「去去去,唱個別的。」
小彬又兩眼發直,發楞。不知道藍頭巾正在哪兒飄呢。劉溪真把小彬坑苦了。
「怎麼了你?啊?他怎麼了?」王建軍還一個勁兒問。「沒你事,你不懂。」
「再唱吧,唱點兒別的。」
我們又唱了些別的,但情緒再熱烈不起來。彷彿每個人都有一樁心事。後來就橫七豎八地擠著、靠著,把頭縮在大衣里都睡了。夜裡我被凍醒了幾次,看見小彬一個人在抽煙。
「哪兒的煙?」
「買的。外頭有個賣夜宵的小店兒。抽嗎?」
「來一根兒。」
我們倆默默地抽煙。外面傳來火車的噴氣聲和掛鉤的碰撞聲,還有檢修工人的笑罵聲。那邊,三位女士的睡姿要文雅得多,趴在膝蓋上,頭枕著胳膊。
「真他媽夠冷的。」我說。
「嗯。」小彬心不在焉。
一縷縷輕煙飄起來,成一層在半空停著。外面的那列火車起動了。
「對了,剛才那仨女的說,要跟咱們換換地方。」
「幹嘛?」
「說那兒有個火爐子,讓咱們過去暖和暖和,我說不用了。」
「你小子真笨。她是伯她弟弟凍著。你沒叫醒王建軍?」
「我哪知道?她說讓咱們都過去,我說……」
「廢話!她能光叫她弟弟過去嗎?」
「這女的真不錯。」
「廢話,比劉溪強的有的是。」
「我不是那意思。」
「你說比劉溪怎麼樣?」
「×,你小子真沒勁。」
「得得得,劉溪有勁,你他媽始終不渝去吧。」
我們倆又都悶頭抽煙。我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