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玉皇廟福帥行軍法 龜蒙頂義軍計破圍

廟內還在整隊,廟外阿葛哈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他是滿洲八旗子弟裡頭叫作「鐵頭蚰子」那類人物——過了冬的蟈蟈,京師里趟得開,上到王公勛貴,下至乞兒賣唱、引車賣漿之流,鬥雞走狗、調鷹喂鸚鵡的場子裡頭都兜得轉一一本家祖宗汗血功勞,有的說嘴,古董字畫、碎銅爛鐵,賞鑒上頭抵得了當鋪朝奉——下頭人瞧他是天子親戚半個金枝玉葉,上頭貴人瞧他是勛戚後代,又有母親偌大麵皮擱著,走到哪人都說「這蟈蟈真帥」——其實不過是誇獎金絲蟈蟈籠子罷了——打東漢外戚黨錮至今,千古貴介子弟抵死不悟這個道理——宗人府里閑得發悶,又調內務府,又嫌內務府陞官慢,又調出來當軍差,混幾年再回京陞官好有資格。這麼一把算盤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帶著副管帶,還有營里的十個棚長、一個書辦站在廟外,等得探頭探腦,幾次伸脖子往裡張望,山門裡站崗的親兵那般威勢又逼得他退了回去,伸舌頭扮鬼臉兒笑道:「福四爺見了老傅恆,跟個避貓鼠似的,出門就這麼大威風!」那書辦在旁聳著兔皮耳套諂笑道:「您老在京認識四爺嗎?」

「認識!怎麼不認識?福隆安、福靈安還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著辮子笑道:「有一回這哥兒背不上書,他老子要揍,還是我求的情呢!……四爺喜歡帶兵,是個大將胎子,你們一見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來傳令叫進,便住了口,心裡打鼓,臉上嬉笑著亦步亦趨進了廟。一進山門,他就覺得氣氛不對,賀老六告訴他是「福四爺帶了十幾個隨從星夜趕來」,但這廟裡大塊方隊就有四個,在甬道東西分兩廂列隊,人人腿縛扎帶,腰中懸刀,挺身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樹下,廊廡下碑碣旁幾乎隔三步就有一個親兵,手按刀柄目不斜視,釘子似的站崗,滿院甲兵如林,刀叢劍樹,一聲喘息咳嗽不聞,肅殺得令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著的大鐵香爐燃著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煙裊裊籠罩。二十多名軍校披甲銀袍,雁序旁列,三十多個火槍手也都掛著大刀,挺槍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漢,一個個面目猙獰。中間簇擁著一位青年將軍,也是白袍銀鎧,二層東珠金龍頂旁懸一條白布,白淨面皮上目如點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這就是帶孝請纓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幾個人進來,見這陣勢,起初有點像夢遊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地直晃蕩,沿長長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著清醒過來,又有點像走進密林里落了單的獵手,驚惶四顧,互相碰撞著,都是滿把冷汗,雙腿發軟,下意識往前「蹭」著。直到王吉保大喝一聲:「報名!」這一行人等才乍然一驚,阿葛哈雙膝一軟便頭一個跪了,結結巴巴報道:「漢,漢軍旗山東綠營第二纛,兗州鎮守使標營二營管,管帶阿葛哈叩,叩叩叩……見欽差大人!」福康安滿心一片殺機,雙手按膝端坐,目中餘光睨著下頭這幾個不尷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地問道:「有多少日子沒有發餉了?」

「回四爺,自從平邑出事,兗州鎮守使劉希堯撤差拿問,下頭就一文餉銀沒發。」阿葛哈原本進來時嚇得心驚膽顫的,聽福康安發話辭氣聲色並不嚴厲,膽子立刻壯了許多,晃了一下粗大油黑的辮子,滿口京腔立時變得流利起來,帶著一股痞子味說道:「現在都是一斗一升從鄉里自籌。縣裡已經沒人管事兒,征起糧來要多難有多難……四爺你明鑒!我那裡還扣著一千多反賊家屬,他們也是要吃糧的……一頓飯倆窩頭、鹹菜……」

「你不要說窩頭咸萊。」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屬做甚麼?」

「回福帥,他們是反賊家屬呀!」

「我知道,你扣他們做甚麼?」

「我……我是想……這個這個……」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問話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說道:「我想《大清律》裡頭,凡故意造反謀逆者,無分首從,一律凌遲處死,一人造反,株連九族。陳英死了,縣衙砸了,監獄也壞了,地方上沒人管,留著這些人在鄉里容易通匪資敵,所以就派兵把他們暫拘起來。聽接印官處置。」他編派謊言,越說越覺得有道理。說完抬頭,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福康安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個黝黑髮光的兩頭尖腦袋,大薄嘴唇抿得像個女人,彎月眉下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裝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馬蹄袖裡子不寬不窄還露個邊兒。見他盯自己的目光越來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則不遜——三十四皇姑何等體尊的人,怎麼養了這麼塊料?思量著,臉上已經變色,端坐椅中朗聲問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標下有罪過。」阿葛哈眨著眼說道,「當時城裡造反作亂,我不在營里,正帶著營兵在南河灘操演射箭。事情報到我那裡,帶兵回營已經中午,派人進城偵探,賊人已經劫了監獄砸了庫全伙逃走……」「你說了半日,你有什麼罪?」福康安問道,「為什麼不乘勢追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氣震懾得身上一顫,眼皮子一哆嗦,避開福康安的目光,語氣里便帶了驚恐:「……這,這,這就是我的罪……當時滿城都亂了,說反眾有五、五六千人,城裡的痞子、街棍也都出來打家劫舍。敵情這個不明,城裡這個這個要這個——嗯,那個彈壓。所以一頭據守本寨,一頭派人在城裡維,維持這個治安……變起這個倉猝,料敵不明,失去戰機,這個這個就是我的罪。好在城還在我手。大帥來了,願作前鋒殺敵立功,努力巴結差使,將功折罪!」

福康安從椅中站起身來,「嗤」地一哼,說道:「打仗用得著你這樣的『前鋒』?你看看你這花花太歲模樣,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劍,繞著燒得燔熱的大鐵鼎踱步,腳下橐橐有聲,滿院士兵靜靜聽他說話,「變起倉猝——不是你的過錯。說句『罪過』是何其輕巧!你以為這是上廟送豬頭少了一顆豬牙?你帶兵操演本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賊匪異動,本應立即馳援,追擊反賊,反而龜縮營寨,扣押人員,任憑一城百姓慘遭蹂躪,守吏縣令被逼自盡。我親自下令著你部進城,你膽敢索餉要挾,推搪軍令。你狂妄!」他愈說愈是激憤,字字句句音節鏗鏘,已是爆豆炸鍋般又快又響,突然間一跺腳,大聲叫道:「王吉保!」

「標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槍手隊前站著,聽見呼喊,高聲應道,騰騰兩步站到隊前,「請爺指令!」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陰閱兵頒布軍令,該當何罪?」

「回大帥——殺!縱敵逃脫者——殺!奉調不從者——殺!」

福康安正眼也不看眾人一眼,背著手平視鐵鼎,冷冷說道:「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賀老六!」

「標下在!」

「將阿葛哈剝去官袍,就地正法!」

廟宇里的空氣驟然間凝固起來,從蒙陰帶來的兩千軍士雖然個個人高馬大,身強體壯,但也都是太平兵,哪個見過這種陣勢?眼見賀老六帶著四個親兵上去,三下五除二剝脫了阿葛哈官袍,連頂戴、袍褂往旁邊一丟,連衣服落地的聲音都滿院里聽得見。人人驚得腿肚子轉筋,臉上全無血色。兀自聽福康安說道:「別以為你是阿桂的什麼本家,又是什麼額駙的兒子,是皇親國戚,我就不敢料理你!誤了我的軍令,連額駙本人我也不饒!」阿葛哈渾如做一場噩夢,已經嚇呆了,嚇傻了,由著人剝袍子摘頂子,像一塊破布被人晃來晃去,直到冰涼的鋼刀刀背壓在脖子上才猛地驚醒過來,掙了幾下,兩個膀子被親兵架得死死的,哪裡動得?渾身抖得篩糠似的,褲下屎屁尿古怪作響,膝蓋掙著跪行兩步,臉上冷汗涕淚交流,語不成聲說道:「求……求大帥看在我額娘份上高、高抬抬抬貴手……是是是我冒犯了軍令虎威,罪罪該萬死。願立軍令狀立立立功贖罪,國家有八議制度……」他哀懇著,突然流利地冒出一句:「我交贖罪銀子!」

「贖罪銀子你留著,下輩子交給和珅,我這軍中沒有七議八議,只有一議,軍法無情!」福康安咬牙切齒,盯著鐵鼎,在極度的恐怖氣氛中緩緩轉身,面向阿葛哈,毫不猶豫地迸出兩個字:「行刑!」

兩個親兵突然同時放開阿葛哈,一個順手拉起辮子,一個高高揚起大刀,一道弧光閃爍斜劈了下去。阿葛哈連哼也沒哼一聲,身軀便垮倒在潮濕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項中的血有的像水箭激射,有的泛著紅沫汩汩泉涌而出。阿葛哈一條腿還在伸蹬,賀老六已從血泊中提起頭來,向福康安道:「大帥,請驗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自己也親手殺過人,但這樣近在咫尺、認真地「驗刑」卻還是第一次。阿葛哈頭顱下、髮辮梢的血還在滴答,鼻上頰上滿塗的都是血,已經面目模糊。只那兩隻眼鼓得溜圓,好像還在盯自己,那張嘴方才還在說話,這會兒成了一個空洞,歪咧著嘴唇往下淌血……福康安一陣噁心,移開目光調息定神,見下頭軍士們都嚇得臉上雪白,自己才穩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著一動不動的屍體,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點頭嘆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論起來不遠不近是親戚呢!吉保記著,用我的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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