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回 說謠傳宮闈驚帝心 探病榻兄弟交真語

但烏雅氏已經覺得乾隆認真起來,反而搜尋不出話來了,囁囁嚅嚅,一下抿嘴兒笑道:「老婆子嚼舌頭,黃達達黑達達的有什麼正經話?這不是福康安又進公爵又出欽差,傅家一門照樣兒熏灼,那些話都沒個準頭的……」她轉著眼珠想著,又道:「對了,還有傳言說外頭邪教鬧得邪乎,東直門外頭左家莊北,說有個赤腳大仙附體的,四桿鳥銃一齊往身上打,鐵砂子兒打身上簌簌往下落,不能傷他!舍葯給人不要錢,說是南京玄武湖老道觀出來的徒弟來濟世。九門提督衙門的番役去拿,他拒捕,一刀砍下他一隻胳膊,就地變了一團黑煙就沒影兒了,地下只落了一段子蓮藕……信民們敬什麼似的把蓮送到大覺寺供起來,人山人海地擠去看稀罕兒……」乾隆聽她說得煞有介事,哧地一聲笑了,說道:「朕聽過這謠言,那不是道士是和尚,現就押在順天府。他要真是赤腳大仙,那還不土遁走了?你去大覺寺來著?」「沒有。二十四王爺不許我去……」烏雅氏嘆了口氣,說道:「前頭捉了的那個飄高道士,是二十四王爺監刑處死,說是這人云里來霧裡去,是個半仙之體,刑場上還預備了正一真人的符,都沒有派上用場,一盆子女人尿潑得飄高直噎氣兒,從腳碎割到頭,沒一點怪事兒。信教的人傳謠言,說飄高在刑場披了大紅袍駕雲走了,二十四王爺說那都是些……是些屁,禁不起一泡尿的邪人邪語,我家裡沒人信這些個。上回五阿哥去我府,說後園那棵老桃樹死了半邊,『家有死樹,必定妨主』,叫我砍了,桃木劍還可以壓邪。二十四王爺還攆了他,叫他回去『讀孔子的書』呢!」

「五阿哥——顒琪?」

「是啊,咱們當今可不就這一個五阿哥?」烏雅氏笑道:「我還對二十四爺說來著,雖說五阿哥是孫子輩,五阿哥跟你一樣封著親王。萬歲爺膝下六個阿哥爺,五阿哥是老大呢!一棵死樹值得那麼搶白人家,也忒不給人存體面了的。二十四爺說我是女人見識,又是君子受人的德什麼的大道理搶白了我一頓。」

六個阿哥,五阿哥前頭序排的都沒有長成,其實就是大阿哥。乾隆一下子就聽出了題外的意思,說道:「你不用心障,朕自然要選有德有量有能的兒子來繼大統,二十四叔訓得他好!」烏雅氏本來順口而出,此時倒掂出了分量,忙笑道:「主子您說過不追究的,您要再去訓誡五阿哥,可不是我來告的狀么?五阿哥是個安分人,身上病多,信這些也是常情。我也犯不著巴結或得罪顒琪。有些日子風傳著這個阿哥那個阿哥要立太子,沒有人說過顒琪什麼事兒……」她心裡慌亂,急著要給顒琪撕擄清白,不防又兜出「立太子」的事情。陳氏見她越說越走嘴,忙起身給他們二人換茶,口裡說道:「天兒涼,這茶一時就吃不得了,二十四嬸今晚住西廂,我叫他們在爐子上加個茶吊子,屋裡暖和,也不得燥氣……」

「陳氏你不要打岔。」乾隆臉上含笑,不緊不慢說道:「朕想問問立太子的事——二十四福晉,你都聽誰說朕立了太子,立的又是哪位阿哥?——啊,你別怕……朕早聽別人說過的,只想印證一下。今晚只有陳氏和你,不管多大的事,你說了就了了,絕不幹連你們,好么?」

他「二十四福晉」一叫出口,就帶出了「詔問」的意味,所有親情私意兒都只掩起。烏雅氏嚇得傻傻的,陳氏也蒼白了臉,都有點無所措手足,盤膝坐著欠莊重,起來見禮又太鄭重,都不知該怎麼辦。乾隆笑道:「還是家常話嘛!內言不出外,外言不入內,事關國事,自然要問一問的,你們這麼不安,倒像是信不及朕了。」

「是聽我宮裡太監們閑磕牙說的……」烏雅氏終於開口了,聲音怯怯的,一邊說一邊偷看乾隆臉色:「說王爺和十二爺身子都不好,八爺十一爺是『秀才王爺』,不大料理俗務。又都沒出過花兒……說萬歲爺選的十七爺,已經金冊注名……」

她說著,瞟一眼滿屋裡宮女、太監,手帕子捂著口咳嗽。乾隆已是覺得了,橫著眼一揮手,命道:「你們都退出去!」眾人像被驟風襲來的一排小樹樣「呼」地彎下腰,吊著心躡腳兒退了出去。烏雅氏也就不再「咳嗽」,斟酌著字句說道:「十五爺和十七爺都是魏貴主兒生的,又都出過花兒——不過有個分別,十七爺瞧著器宇大量些,十五爺像是個務實事兒的王爺;十七爺年紀又是最輕……主子如今春秋鼎盛,身子骨兒賽過壯年人,精神健旺跟小夥子似的,能活一百多歲不止……」她還要搜句子覓好話往裡頭添加吉利,乾隆已經笑了,手指點點烏雅氏對陳氏道:「你聽聽二十四嬸,一百多歲還『不止』!再活不成妖怪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在位日子還久,自然要選個年輕的來承繼統緒就是了。」烏雅氏經他這一調侃,輕鬆了一點,忙道:「是……奴婢嘴笨,主子一說就明白了……說有人還看見了皇上擬的傳位詔書,是鎮紙壓了半截,最後一筆那一豎寫得長,露了出來,可不是個『璘』字兒?」說完,如釋重負地透了一口氣。

「嗯,是這樣……」乾隆目光炯炯,望著悠悠跳動的燭火,良久又問道:「你自然要查問,是誰傳的話了?」烏雅氏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是個沒心眼的,當時心慌得很,叫了執事的拿了傳話太監就打,逼問他是誰傳言的——二十四爺,啊不,允祕後來還責怪我,說『宮裡的家務你能弄清?你要招禍……』可我已經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誰?」

乾隆盯著烏雅氏問道。陳氏也睜大了眼睛。

「是……是個叫趙學檜的太監,在養心殿侍候差傳的……」

乾隆皺起了眉頭,但養心殿里輪班當值的太監有一百多個,平時根本無暇留意他們名字,一時哪裡想得起這個人?沉思有頃,乾隆已經拿定了主意,輕咳一聲叫道:「王廉進來!」陳氏和烏雅氏見他居然要當夜就地問案子,稔知乾隆處置太監辣手無情,從不心慈手軟,且又事情干連己身,頓時都嚇得臉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長跪起來,木然不語。王廉似乎也覺出屋裡氣氛不對,大氣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躡著步進來,無聲無息跪了,磕頭問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卻是神氣平常,啜一片茶葉口裡嚼著,問道:「養心殿有沒有個叫趙學檜的?」

「回皇上,有。是御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侍駕沒有?」

「他來了。」

「叫他進來!」

「扎!」

「慢!」

乾隆一臉陰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這起子豬狗都趕到照壁那邊,你把名字造冊給朕,你也進來。今晚的事,誰敢泄出一個字,送劉墉那裡零割了他!哼!」他聲不高色不厲,丹田鼻音一個「哼」字,烏雅氏和陳氏竟都起了一身棘皮寒慄,汗毛都倒豎起來。王廉也嚇得身子一矬,軟著腿出去了。乾隆這才對陳氏二人道:「外頭傳言可以不追究,根子在宮裡,這種事斷不能撂開手。此時此地朕親自料理清白了,你們反倒更平安,懂么?」見她二人仍舊噤若寒蟬,乾隆微笑一下,柔聲說道:「到底是女人吶……這麼怕的么?……你們到西廂去吧,別管這邊的事了。」陳氏顫著聲氣道:「這就是主子體恤我們了……我真嚇得落了膽呢!二十四嬸,咱娘們遵旨迴避罷……」乾隆笑著還要撫慰,聽見窗外腳步聲,斂了笑容擺擺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兒,低頭趨步出去。

趙學檜已經進來,也是臉白得瘮人,像一隻被趕得筋疲力盡的鴨子,撇著腿一步一軟踅到乾隆面前,撲嗵一聲軟在地下。王廉跟在他身後,雙手捧著寫好的花名冊送給乾隆,身子躬得蝦一樣退後站了。乾隆只看了花名冊一眼,一臂撐著炕桌斜坐,問道:「趙學檜,你知罪嗎?」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麼罪……」

「你有罪!但只要說實話,朕恕你。半句假話蒙蔽,讓你叫天不應,哭地無靈!」

『是是是……奴奴才有幾條小命兒?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卻一時不言聲,像一隻吃飽了魚的貓,有點瞧不上牆角里瑟縮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蓋碗撥弄茶葉,睨了地下趙學檜一眼,喑著嗓子喝問道:「你在外間傳言要立哪個阿哥當太子,有的沒的?!」

「有的……有的……去年個十月前後,(宮)裡頭都在傳……奴奴才也聽過,傳過……這就是罪——」

「不問你外頭,只問裡頭。你聽誰說的?」

「嗯?」

乾隆獰笑一聲,說道,「朕日理萬機,忙得很,沒工夫聽你放虛屁!實指出來是你逃生之路!」見趙學檜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轉臉喝問:「是你王廉?」

王廉本來就彎得頭腰平齊,乍聽這一聲,像被雷擊了一樣,「噗」地四肢著地癱下來,語氣煥散得連不成句子,說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時候還不能進暖閣子……造不出這謠來……不過,奴才賣弄著也傳過這話……聽王八恥說,這事是卜義傳出來的,……奴才跟趙學檜說過是實,這就是罪……」他想磕頭,筋軟骨酥的竟是不能。

「卜義!」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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