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回 養性殿賢主慰凄情 紀才子草詔封夷女

「聽我說,」和珅像先生對小學生啟蒙那樣用手指點點桌面,「就算我收過你的禮,你敢這時候攀咬?你早做什麼去了?我查出你的虧空,你就反攀!這是一層;還有,你送過別的大臣禮沒有?你都把他們攀出來,萬歲爺只能當你是條瘋狗!你單攀我一個,別的大臣看你這麼不地道,暗地裡把你往死里治,誰肯救你?高恆和錢度你知道怎麼死的?這兩個人一個是國戚,一個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爺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絞監候——這不過撒把土迷迷外人眼兒,秋決一道恩赦就完事兒了的。可他們倒好,臨死要拉墊背的,不分上下左右、親疏遠近,紅了眼見人就咬,連死了的訥親也咬。咬得人人切齒,個個提心弔膽,都想叫他們趕緊『封口』,結果怎麼樣,你都知道了。」說罷哼地一笑吃茶。

國泰被他說得出了一身冷汗,畏畏縮縮說道:「我是條漢子,沒想過攀扯旁人,千罪萬罪一人當了,左不過一死罷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際。」和珅無所謂地說道,「國家有『八議』規矩,你有減罪的例,朝廷還有議罪銀制度,那就是我管著。就怕你越弄越錯,糟爛了想救你也沒門兒。聽我說話,想想虧空的銀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頭多少錢,連於易簡也不要落井下石,扎紮實實寫一封認罪服辯摺子,請劉大人代轉,辭令要懇切,請罪要真誠。感動了皇上,餘外都是未事。」說著,聽見外頭腳步聲,接著便見劉全和錢灃一前一後進來,便問:「劉大人還在於家么?」

錢灃看一眼白痴似的國泰,雙手搓了搓,說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來。石庵公吩咐,夜裡辛苦,叫外頭飯店做點熱湯給大家喝一一你們一直在談?」

「談得不少了。」和珅輕鬆伸欠一下,又適度地放下雙臂,打著呵欠,口齒不清地對國泰微笑道:「還是那幾句話,不要思量著攀扯別人,不要和別人比著委屈,不要轉移財產。實實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條條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認罪好,我們才好替你請恩。去吧,瑞芝,回去諒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話。有什麼事,可以隨時進來見我們三個的。」

國泰站起身來,艱難地向二人一躬,說道:「是……」

「罷官猶如筵宴散,華庭空座留寂寞……」和坤似是對自己,又似對劉、錢二人念誦了兩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麼辦他了。」

劉墉、和珅的聯章,錢灃附奏,用六百里加急發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俗當日接「路頭神」(即財神),迎接初六開市。這是利市爭先的事兒,京師行戶人家一家比一家起得早,金鑼爆竹牲醴畢際,那爆竹打三更天響起,崩得滿城炒豆子爆米花也似。于敏中當值軍機處,他有個失眠癥候,前半夜睡不著,後半夜沒法睡,假寐著直到天明。奏事匣子遞進來,一摞摞的全是外省送進的請安賀元旦摺子。劉墉的火漆通封書簡擱裡頭格外的出眼。因關心著於易簡是非,先撿出來看題目:

臣劉墉、和珅並臣錢灃跪奏山東巡撫國泰、山東布政使於易簡貪瀆壞法、婪索屬員、辜恩溺職,致使國庫虧空銀兩二百零七萬四千六百一十三兩四錢事:

奉旨查抄並鎖拿在案,具列清單,叩請御覽。……

厚厚的一摞子。翻了翻後邊,是查抄清單,看前邊奏章,也有洋洋四千餘言,一色的端筆鐘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齊整。于敏中本來蒙蒙的,立時醒得雙目炯炯,一目十行檢看裡頭關乎於易簡的劣跡,待到看完,汗濕得奏稿邊都有些潮了。

「於公早!」于敏中正悶著發獃,紀昀一頭笑一頭從外頭進來,撲風而入還帶了一股硝火味兒,說道:「看來不但為官愛財,老百姓迎財神也蠻起勁兒——五日財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時酬。提防別處迎神早,隔夜匆匆搶路頭——錢真是個好物件兒!現在街上滿街都是爆竹花紙,大柵欄那邊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積了有一尺厚!想著你未必睡得好,官門啟鑰我就進來了。」見於敏中一臉呆笑,又問:「有什麼要緊事么?」于敏中綳著嘴唇,用手推推那份奏摺,說道:「劉墉的。你看看吧。」

紀昀凝住了神,取過奏摺來。他和于敏中看摺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題目,接著又看折尾:

……據此,國泰、於易簡貪墨婪索、侵吞庫銀、中飽賑災款項情事昭然。其偽飾手法、魑魅伎倆與臣等陛辭時皇上廟測若節符合焉。仰思聖聰高遠洞鑒萬里之明,反觀二人營苟狼狽害民壞法之情、蚍蜉蟭暸之計,臣等不惟深恨其陰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蟬智能,憫其窮愁無計也。用是合詞奏復,請將國泰、於易簡即行鎖拿進京到部嚴讞,勘定典刑,付諸國法,以彰我皇上至公愛民之聖德。至此,紀昀已知奏章大致趨向,但面前這位同僚就是「貪墨婪索」犯官的哥子,該怎麼說話呢?紀昀裝著翻看前文,移時才抬頭道:「這事不能延誤的,得立刻請見皇上。我們一道進去,看皇上有什麼旨意再說。」

「我一夜沒睡,精神都有些恍惚。今兒你當值,就由你送進去吧。」于敏中臉色蒼白,帶著掩不住的憂鬱淡淡說道:「易簡這樣子,事關他的案子,我也該迴避的。」紀昀品不出他的滋味,也覺無話安慰,只好笑道:「我知道。這事放誰身上心裡也不好過。但皇上沒有為易簡的事疏淡了你,你要迴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這就不大好。」正說著,見王八恥進來,便問:「皇上有旨意么?」王八恥道:「皇上在養性殿,有旨叫于敏中進去,說紀昀要是已經來了,一道過去覲見。」

「是。」兩個人一同恭肅回道。

但養性殿坐落何處,紀昀和于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見奏事聽政,大抵都在乾清門或養心殿,偶爾後宮接見,不在儲秀宮、鍾粹宮這些地方就在太后的慈寧宮。初五還是大年節中,后妃們都在圍著皇后皇太后,色笑承顏,天倫樂事,怎麼選了這麼個冷僻去處見大臣?心裡詫異著跟在王八恥身後走,從景運門出去,北邊是皇子讀書所在的毓慶宮,迎面奉先殿宮牆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御膳房的模樣,到九龍壁西,二人才知道這裡直北而去又是一條長巷,比永巷還要深,連紫禁城北牆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長巷向前走,過寧壽門、皇極殿到寧壽宮後,王八恥見二人傻子進城般呆看,笑著指點道:「這西邊是茶庫和緞庫,這裡向東就是養性殿——容主兒的寢宮。二位大人看,這裡還有座花園,沒有御花園大,比御花園更精緻呢!」紀昀偏臉隔牆眺望,果見宮牆裡喬木森森,樹影婆娑,只在牆頭露個樹尖幾,似乎都是長青樹。不禁嘆道:「宮裡制度不栽大樹,我以為只有御花園有樹呢,哪知道這裡別有一洞天一一園名兒呢?」

「就叫『乾隆花園』。」王八恥帶二人到宮門口,一邊叫人進去奏知,笑道,「制度——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這些大樹都是去年夏天移來的,大熱天兒栽樹您道容易的?都活了。這有講究:和卓主兒是天山人,那都是紅松,所以這園子裡頭都仿著天山的景兒;主兒愛清凈,皇上下旨修繕了這處宮,誰也不挨邊兒;主兒愛花,這裡頭暖房裡頭養了幾千盆;主兒是信木哈木哈的,裡頭還修了齋宮——除了王廉、高鳳梧能進這宮裡頭,連我也只能在這外頭侍候呢!」于敏中滿腹心事,只聽他一口一個「主兒主兒」,無心尋味。紀昀愣著半日,才想到這奴才把穆罕默德記成了「木哈木哈」,卻也暗自驚訝容妃如此優蒙聖眷,不知是何等人物?笑問道:「為甚的不許你進去呢?」王八恥無奈地一笑,說道:「主兒嫌我的名字太丑,高鳳梧有福氣,和親王爺給他改了個名兒叫高芍藥兒,是個淫花兒,偏主兒不討嫌這芍藥花兒,就選來專一侍候了。」

說著,便見高芍藥打裡頭出來傳旨:「紀昀、于敏中進見。」二人忙答應著跟進去,沿游廊直趨養性殿。一路兩邊太監都是小帽長袍,宮女頭髮都打散了,梳著一叢叢小辮子,十幾二十根不等,裝束儼然便是新疆姑娘,錦裙筒靴的,二人也是見所未見。在滴水檐廊下趨至殿口,報了名,覷著眼瞧時,更嚇了一跳,原來乾隆穿著白、藍兩色條子長袍,油皮長統靴子套著醬色紅綢褲——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個青年女子也如宮女那般打扮,坐在案前用手虛擬彈琴,乾隆站在她身後,滿臉微笑半偎著把手教授,兩個人只看一眼便垂臉低頭,心裡兀自噗噗直跳。

「你們來了?進來吧。」乾隆一笑離開了容妃,招呼二人進殿,命人看座了,說道:「和卓氏是西域人,不習中原禮教,朕也不拘束她,你們也可隨便些——和卓,這是朕的兩位大臣,和你那邊的「宰桑」的職務類似吧。他叫紀昀,這位叫于敏中,來給朕回報政務——把你煮的奶茶賞他們嘗嘗鮮兒!」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說道:「遵從博格達汗的命令!」站起身來。這是那種讓人一見忘俗的女人,大約只可二十上下。上身穿一件敞口紫絨對襟坎肩,直接套著件藕荷色水瀉褶裙,腳下一雙軟底皮靴,只露出腳尖兒來,動一動裙擺飄閃,不舞亦舞;掐金線小帽下一條大辮子,都由小辮子總成,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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