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委欽差山東查巨案 聽謠傳侍堯畏"黑磚"

和珅推詳物理人情可謂料事如神,轎子在和府大門口下馬石旁一停,門洞里一窩蜂般湧出一群京官,有內務府的朋友,也有鑾儀衛里的同事,還有上書房軍機處的筆帖式、書、辦、師爺甚至雜役,甚至雜役,這些人都在巴巴地等他下朝,拜賀他榮升軍機外放欽差。劉全一眼便見那夜替國泰送禮的人禿著個頭也擠在裡頭。見和珅下轎,這群人有的媚笑有的諂笑有的憨笑有的傻笑有的微笑有的大笑,各自身份不同笑容也就有異,都是滿面堆笑迎上來,作拱打揖的請安禮拜的,拍肩握手的,有的故作豪爽放聲打趣,有的有意矜持誠摯寒暄,有的見縫插針套牢交情的,牛鬼蛇神各行其道。嚷著「這是天大的喜事——和大爺一步青雲,要請客!」「少壯得意平步青紫前程不可限量!」「好爺的乖乖了不的!這一欽差出去,起居八座威名傳遍天下……我跟了您去吧?」「和爺這麼年輕就宣麻拜相,大清開國沒有先例……」「聖眷優渥,獨佔先枝了!」「天寒路遙,一路留心身子骨兒」……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和珅從容大方站在當地,聽眾人說著一囤一車的頌聖言語,謙遜地微笑著一一點頭,待人聲稍歇,雙手一拱說道:「兄弟不敢。僥倖得蒙天恩,所以能有今日。一是聖恩不可負,只有勤勉努力,兢兢業業仰報高厚;二是貧賤之交不敢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諸位不嫌棄我,仍舊和平日一樣常來走動,該照應當照應的和珅不敢推辭。在家靠床睡出門靠牆,也還盼朋友們多多幫襯。今兒個來的都不要走,家常便飯留客——不過兄弟不能相陪了。我回來帶上行李就得到欽差行轅報到,有什麼事等我出差回來見面說話!」說罷,笑嘻嘻地一個長揖,抬腳便進府去了。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劉全眼見眾人又要向府里追和珅,伸開歡臂虛攔住了,大聲道:「欽差大臣奉旨之日不見外客,這是規矩。和大人有話請客,我劉全代辦——府里議事廳又寬敞又暖和,擺起桌子來,咱們吃他個一醉方休!」哄著撮弄著,和幾個家人把這群狐朋狗友們都讓請進了府里。因見那個送禮的站在石榴樹下巡逡,笑吟吟過來,雙拳一抱說道:「這位尊兄貴姓、台甫?既然來了,請一同入席。」

那人左右看看沒人,也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道:「尊駕『滾刀肉」劉全,真箇名不虛傳,這麼好忘性么?我叫毛祖輝,是山東巡撫衙門的錢糧師爺——」

「噢——噢噢——想起來了!」劉全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子笑道:「您瞧我這記性!毛老夫子,久仰久仰!」他倏地壓低了嗓門,陰笑著道:「現在人多眼雜,不是說話時候。和老爺此刻也不能見您。您送來的東西沒啟封,還在後屋禮品架子上堆著。主人很感國大人厚意,這次山東去見著面了要好好請國大人喝幾杯呢!」

毛祖輝聽得品不出滋味,見說「沒啟封」,臉上變了顏色,嘿嘿冷笑,撫著酒罈子似的光腦門子道:「和我兒戲!老子吞刀吃火,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只要我胳膊這麼一揚,喊一聲『和珅接了國泰一百萬兩銀子!』欽差也就不欽差,大人也就變成小人了!」「要喊你就喊,喊出來你就是瘋子。」劉全笑道,「喊出來准要了國泰的命,我們和大人一根汗毛你也扳不倒!」

「走吧,先吃酒,」劉全見毛祖輝發愣,推了推他膀子,「一切包在兄弟我身上。等吃完酒,我和你細談——告訴你,此刻和大人已經離府出去了。奉旨知會順天府,要封鎖你們衙門看摺子師爺所!」

毛祖輝像是突如其來後腦勺上挨了一悶棍,臉上慘白得沒半點血色,站在當地晃了一下才站穩了,喃喃說道:「封書房了?還沒到山東查案,這邊就動手了?這……這……」

「別你娘的這副熊樣兒,還『吞刀吃人』呢!」劉全拍了一下他肩頭,嚇得毛祖輝渾身一哆嗦,」這是奉旨的事兒,誰也擋不住!你就住在看摺子書房吧?我給你另安置——我們和大人有的是辦法,別他娘的這麼喪魂失魄的。人瞧了算怎麼回事?」說著,拉了形同白痴的毛租輝進屋,向大家介紹道:「帶個新朋友大家相識,這是駐藏大臣阿穆哈大人跟前的師爺白修文先生!來來來,請入席說話……」

和珅回府確實是打了一個磨旋兒就走了,先到後堂夫人屋裡,說明了奉旨就要上路的話,長二姑也在,又叮囑了「家裡家外都忙你一個,一是太太的病,再尋個好郎中瞧瞧,和吳姨姨好生相處。要有什麼要緊事,和吳姨商量好了再辦……我那頭起居飲食,凡百事情都有人照料……」又說「甭記掛我在外頭串衚衕找女人,欽差大臣動一步,幾十個人跟著做規矩。怎麼弄?何況我也不是那樣人……」說得一本正經,長二姑和上房丫頭們都偏臉兒陣笑。躺在床上的馮氏也不禁莞爾,說道:「別這麼婆婆媽媽了,我們都省得……」

和珅笑著出來,又到吳氏房中,見一屋子媳婦老婆子站著回事兒,擺擺手道:「你們出去。」吳氏已笑著迎起身來,只神情裡帶著幾分忸怩,張忙著還要倒茶,和珅道:「我立地就要走,你不用忙,有一大筆銀子出項,你交給劉全辦,我特地回來就為這個。」因將劉全支用五萬銀子的事說了,又道:「這一項你支十六萬,給劉全六萬,那十萬是你的體已銀子。我走了,你和長二姑處好,萬萬不要鬧生分。家政上的事她說怎樣就怎樣。我在外頭給皇上出力,你們別弄得後院失火。」吳氏道:「前頭你已經給了我一個莊子,我要那麼多銀子作么?銀子都放出去了,賬上能動的只有十萬多個零頭,還要翻蓋宅子,打得太緊了府里人受委屈……」和珅見她容光煥發,目中奕奕有神,湊近了小聲兒笑道:「真真的體貼心疼可人意兒的……你就瞧著辦吧!等我回來再酬勞你……」說著手伸過去,隔衣裳在她胸前捻了一下,吳氏嗔著打落他手,和珅笑著出門,一回頭見正房卷案上一封一封的桑皮紙包兒,站住了腳問道:「這都是哪來的?」

「還不是前院那起子齷齪官兒!」吳氏抿嘴兒笑道:「見你得意兒陞官,都趕了來送禮的!」

「嗯……這樣不成。」和珅皺眉道:「叫劉全原封都退還給本人。就說『君子之交談如水』,該給大家辦事還辦,每人送他們一包好茶,算我沒有慢客之意。往後這樣銀子一律不接——我去了。」

……這裡出門打轎急行,走了約少半個時辰,隔轎窗遙遙便見順天府高大灰暗的三間倒廈門。順天府因是附廓皇城的首都政府,管著大興和宛平兩個附廓縣,下轄固安、霸州、昌平、通州、三河、香河、玉回、良鄉、房山、薊州、懷柔、順義、平谷、遵氏……二十八個縣治東西六百九十一里南北五百一十里,號稱「天下第一府」,其衙門規制,主官品秩都不同於外省,知府衙門府尹是正三品官位,和奉天府尹官級一樣,衙門與各省通政司平行齊觀。轎子漸漸走近,和珅見一大群衙役列隊站在府儀門外照壁前大空場上,幾個吏目正在清點人數,詫異著下轎來,便見順天府尹郭英年穿著孔雀補服,雙手捧著手本一路小跑迎了上來,和珅情知府里已經得了消息專候他來,站著等他行了禮.也不接手本,雙手虛抬一下笑道:「郭瑤草,你這是弄什麼玄虛?」

「今日上午於中堂、紀中堂接見了我。」郭英年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說讓我在府里等著大駕,有吩咐奉旨要辦的大案——今兒午飯我都是讓大夥房裡開伙,刑名上的人一個不拉都得給我等著……哎呀呀!上午內務府趙堂官來說,約我一同到府上拜賀,後來又見著福四爺,說不用過專了,和欽差今兒一天忙得未必落屋呢……嘖嘖……還記得上午馬二傍子請客,席上吳鐵嘴神相,說您,五嶽齊光山根明亮印堂生彩,二十五歲交大運,如來洪水猛獸不可阻擋,事事承意,行來百無禁忌。看看,應了不是?有旨今請先吩咐,完了事我請客!」

和珅一邊聽一邊笑,說道:「一大堆廢話,只有最後一句有用——你知道山東省巡撫衙門看摺子書房不知道?」「知道!」郭英年道,「挨著屎殼螂衚衕北頭,西折那座四合院就是——怎麼,要抄宅么?」「要抄。」和珅沉重地點點頭,「不過,要掉一點花狐哨兒,不能明沖硬來……」說著,扯他過一邊牆角嘀嘀咕咕又交代了一氣。

郭英年邊聽邊點頭「嗯」著,末了笑道:「這是外府里如今弄錢的法子。把堂子里的野雞都捉起來,審問哪些當官的去嫖過,然後抓人,連嚇帶鎮手,取保走人,送了錢沒事兒——只是這是犯規矩,不是犯王法,您要查撿書房裡的奏摺書信,我不能往裡頭攪和。文卷取走了,山東巡撫衙門追問,我不好交待。可這又是奉旨的事,您要查看,只管查就是,就當我沒看見,這麼著可成?」和珅笑道:「怪不的人都叫你『琉璃蛋兒』,滑溜得像條泥鰍——好,就這麼著兩便當!」郭英年還要解說北玉皇廟粥棚紛爭的事,和珅一拍他肩頭道:「放——心!瑤草你我誰跟誰呀!下頭人磨牙咬屁股的事往後還有著呢!——走,辦差去,等我山東回來,你給我弄桌好席面,吃了一抹油嘴兒,咱們好朋友!」說得郭英年咧嘴兒直笑。

……封了山東巡撫衙門看摺子書房,天色已經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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