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赴喪府和珅聞儷歌 召金殿錢灃蒙知遇

……王廉出了傅府,心頭才輕鬆下來,他明白,傅恆已是到了彌留關頭,心裡若明若暗,把自己當成了哪個王公大臣,才娓娓陳說自己的政見。真的由自己「代奏「,傅恆是三天兩天就去的人,倒霉的自是他王廉而已!棠兒只叫請安回旨,頓時解脫了他,想著還要去尹繼善府給兆惠、海蘭察傳旨,便不再留茶,忙忙地打馬徑奔鮮花處衚衕北口的尹府。

尹家比傅家熱鬧得多。王廉久不來傳旨,已經幾乎認不出這地方兒了。一則是大雪,把尹家的門樓和一大片青堂瓦舍都混一染上了,二則南側一帶大約哪家王公貴人興蓋府邪,海子都填平了,橫著白茫茫一片大空場,原來逼仄的一條弄巷一下子變得異常開闊,整條街都變了模樣。只見沿府門南牆一溜都搭起了靈棚,一道牆全用白幔帳圍了起來,旁邊大轎小轎、八人抬的綠呢暖轎、二人抬的竹絲軟轎排得密密麻麻拖出有半里之遙,滿街都被人踩成了稀泥雪漿,家人們都披麻戴孝,有的吆喝號子從側門往裡抬「太平杠」,有的在牆外設「執事」,放引魂轎、擺椅轎,往執事架上插「曲律旗」,忙得團團轉,嘰哩哇啦的響器中響著沉浮的倒頭鼓鑼悶響,官員出出進進里夾著引喪執事人高聲報唱官名的聲音……甚是熱鬧淆亂。只有八字牆外那桿四丈余高旗也似的「嘟嚕幡」,在稀疏的雪花中迎風獵獵抖動,幡上荷葉寶蓋、綵球、綵綢、流蘇、飄帶也在風中凄涼地飄舞,似在訴說喪主不凡的生平,也似在哀惋他紅塵一瞬風華不再。見到那塊豎立在府門頂上的「敕封一等侯爵府」,滿漢合壁藍底金字的匾額,王廉一下子變得躊躇了:我是給兆海二人傳旨約,給靈牌叩頭不叩頭?見了尹家人怎麼說話撫慰?一頭闖進去傳了旨就走,尹家的自然不歡喜,對景兒時候就是事兒!錢,他倒是帶的有,還有傅家的賞銀,一則他捨不得送賻儀,二則太監給大臣送喪禮也沒這規矩。正思量得不得要領,見尹府門政上老肖頭頭上纏著白布吭吭咳著出來,吩咐門上家人「還缺二十個斛食樓子 。叫他們趕緊去買!」這是熟極了的人,王廉忙迎上去拉過一邊,如此這般說明來意。

「你進去瞧瞧吧。」老肖頭忙得有點不耐煩,指著門洞過庭東房道。「迎送客人的事兒是我兒子肖本山管著,他那裡名冊上有就是來了。這會子沒有坐客,來了又走了也沒準兒。」說著又忙著指揮家人「往靈棚里送茶水!」

王廉只好自己進府,但見滿府里都是官員,有的進靈堂有的打靈堂出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說話的,張著眼尋同年找故舊的,遞賻儀單子的,京里六部的和外任官都有,偶爾也有面熟的,叫不上名字,也不好打招呼,只縮在人堆里亂鑽。乍然間聽得兩聲梆響,瑜伽焰口唱起壓倒了滿府嗡嗡嚶嚶之聲。笙、管、笛、九音鑼、法鼓、懺鍾按節起樂,鐺、鍋、手鼓、引馨、木魚打著板點,齊奏《菩薩托》,梵音法鼓足壓塵囂,滿府立刻陷入極度的莊嚴、悲憫、沉渾的氣氛中,領唱的和尚頭戴昆盧帽、身披木棉袈裟,手舉佛天半詠半唱:

「蓮花海會,彌陀如來,觀音勢至坐蓮台,接引上金階。大誓弘開,普願離塵埃……」

坐在儀門外靈棚里的和尚們個個精神抖擻齊誦佛號,禮讚地藏王菩薩,歌聲響入雲霄:

「楊技凈水遍灑三千,性空八德利仞天。餓鬼免鍾咽,天罪除愆,火焰化紅蓮,南無清涼地菩薩摩詞薩!

「萬德圓融相好光,紫露碧霧鎮壇場,雨花動地空中墜,參禮毗盧大法王……」

便見那上師按步踽罡登上法座胎,口中字字句句咬得真切:

「圓明一點本非空,了證無為向上宗。咦!三世諸佛那一步,權留寶座吾即登!」

……正傻著眼看,王廉覺得背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嚇了上跳,回過頭卻見是海蘭察。海蘭察就是板著臉也帶三分喜相,噓了噓左近沒人留心,悄聲道:「瞧這群賊和尚,唱著焰口,烏溜骨碌碌一雙眼只看女人!你他娘的下頭沒蛋,看女人不是望洋興嘆!」王廉忙道:「這會子可不敢跟爺說笑——萬歲爺在養心殿,叫我傳旨,您和兆軍門立即去進見!」

海蘭察一怔,左顧右盼了一下,說道:「方才見他和福康安、和砷說話來著,這會子鑽哪了?」王廉道:「和砷在哪兒?他也叫進呢!」海蘭察用手向東一指,說道:「那不是?正在和陰陽先兒排出殃日子呢——你去,我去叫兆惠。」說罷轉身去了。這邊王廉忙過來,果見和坤和個道士扯談,正說得唾沫四濺:

「尹中堂是十一月寅時故者,丑日丑時出殃,你排的不錯。可你這殃榜寫的太粗了。一個天十一個地支各為殃的一個尺數。殃高几丈幾尺?沒有寫出來。『甲已子午九,乙庚丑未八,丙辛寅申七,丁王卯酉六,戊癸辰戌五,己亥是日數』——要推詳明白。鼠馬雞兔這四個屬相的迴避寫對了,沒說『親丁不忌』,難道要孝子也迴避靈棚兒?再說……」他一邊說,尹家管家的捧著一疊子紙單子,王廉看時,有的點神主要請的點主官,襄立官、左執事右執事名單,點主用的各項儀仗物事單子,冥府封車祭庫,番、尼、道、禪四棚經文箱……諸如此類花花綠綠的紙頭等著他過目,王廉便知是尹家不熟悉北京紅白喜事排場,請了和坤來當「里外通」,總攬喪事參贊的。但這時候兒再「不便打攪」也要打攪,因插口進來,將乾隆召見的話說了。

「這樣。」和砷將手頭一堆紙頭遞給管家,「你們不要慌張,騎馬到崇文門把劉全找來,叫他帶著長二奶奶來你府,統由長二奶奶主持,裡頭你女人,外頭劉全幫著你照料。我進宮去辦公事,請阿桂中堂點主。紀昀中堂為副。管取是又風光又體面。待我下朝再過來幫著料理。」和砷這才擠出人堆,對王廉道:「走——」又高聲對管家道:「他們給我備馬——這裡和尚們——念《骷髏真言》——起念!」

一聲「送和大人!」,各靈棚斬哀期哀孝子男丁一齊出送叩頭。和坤忙得一頭熱汗,要熱毛巾揩一把臉笑著道:「元長公地下有靈准得謝我。照家裡人那麼弄,都是江南風俗兒,都要七顛八倒了。」說話間馬已備好,和砷坦然受了眾人的禮,出門上騎打馬而去,府里和尚們誦焰口聲音已從背後傳來:昨已荒郊去玩游,忽睹一個大德骷髏。

荊棘叢中草設立,冷颼颼,

風吹荷葉倒愁!

骷髏!骷髏!

你在涸水河邊卧灑清風,

翠草為氈月作燈。冷清清,

又無一個來往弟兄。

骷髏!骷髏!

你在路旁,這君子

你是誰家一個先亡?

雨打風吹似雪霜。

痛肝腸,淚汪汪。

骷髏!骷髏!

看你苦落得一對眼眶。

堪嘆人生能幾何?

金鳥玉兔往如梭……

……凄婉的歌吟聲中,和坤了不為意,騎在馬上嬉笑自若直趨禁城。王廉直導引他進了養心殿宮院才退出去,自到北玉皇廟市去買畫去了。

養心殿里會議早已開了。和坤進來時李侍堯正在奏說修葺貢院的事,乾隆一手執筆坐在炕上,一邊批摺子一邊聽他說話,抬頭見和坤進來要行禮,皺眉說道:「不要行禮了——你哪裡去了,四處尋不見你?」和砷到底還是打了個千兒,笑著把去尹府幫喪的事回了:「他們家沒有治喪裏手,外頭的事雖有禮部操辦,府裡頭太亂,奴才送賻儀去的、瞧著不對,就留著幫忙了。」

「幫忙也是對的。」乾隆想到和坤在尹府竄上忙下的情形兒,嘴角綻過一縷微笑,手虛按著示意和坤坐靠隔扇前的杌子上,說道:「以後身份不同,是大臣了,一要講體態尊榮,二是無論到哪裡,要跟軍機處打招呼。要有大事尋你不到,瀆職了是要黜罰的。」

和坤已經坐下,忙又半起身呵腰道:「奴才記下了。萬歲爺隨叫隨到!」

「方才說的幾項,明倫樓、至公堂,還有棘城城垣,只有木料石料現成,其餘工料銀子核計七萬四千零十六兩,工部請旨要皇上御批,戶部才能提銀子。」李侍堯接著說道,他起身雙手將一個折頁捧給乾隆,「請皇上御覽,沒有訛漏就請恩准。」

乾隆接過來,沒言語,一邊想著什麼一邊隨手翻覽。和砷這才留神,一屋子共是七個大臣。兆惠坐在緊挨乾隆炕北邊,南邊是海蘭察,都是雄赳赳按膝端坐,活似兩尊門神,挨著兆惠依次環轉,坐著阿桂、紀昀、于敏中、劉墉和李侍堯,南邊靠窗牆角大自嗚鍾旁還侍立著兩個宮女,炕上一個宮女雙手垂膝跪在牆邊,隨時預備著侍候乾隆筆硯茶水中布。肅穆安靜中乾隆看完了折頁,用硃筆批了「依奏,按軍機處所議處置」。寫罷說道:「以後這類事由軍機處統籌之後奏上來,不要單獨列奏。送到朕這裡的文卷不看完怕有要緊遺漏,所以小事不單列——你方才說軍事上還有建議,接著說吧。」

「是!」李侍堯欠身說道:「奴才聽了兆惠、海蘭察的奏陳,准葛爾的阿睦爾撒訥敗於我天山大軍,和卓族的霍集占兄弟昔年敗於准葛爾——這就是說霍集占是我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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