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回 邀恩幸舍粥濟窮民 賄貪臣和府拆爛污

「你不要急。」和珅吃了一驚,飛速睨了乾隆二眼,皺起眉頭道:「慢慢說——是我們的人招惹是非了么?我平日怎麼告訴你們的?這是天子輦下皇城根兒混飯差使,北京城裡衙門比樹林子密。要和各衙門和氣相處,怎麼有事就忘了?!」

他話說完,格舒已透過了氣,只瞟了乾隆三人一眼,回道:「我們也不曉得順天府和人發的什麼邪火!一味盡讓著,他們一味緊逼,吃了槍葯似的都紅著眼。今兒上午雪起,我們來架粥棚。在土地廟南邊那塊空場上,還是這裡里長指的地方,又背風又向陽,天晴了來趁飯的一邊吃一邊能曬暖兒,雪天能進土地廟避避。說話他們也來人,看看沒言聲走了,方才他們又來,說順天府也要設棚施粥,這地方他們要佔。爺——米都下鍋了,已經快熟了。硬要我們立時遷走。我問他們遷哪?他們說『遷玉皇廟北去!』我說『玉皇廟北臨著海子,大北風連棵遮風的樹都沒有,海子冰面兒上怎麼支鍋?』來的人姓胡,他先開葷的,說『憑你什麼雞巴衙門,就是六部三司在北京設棚,也要問問順天府!』我問他『法源寺、大覺寺、聖安寺、妙應寺、大鐘寺設粥棚跟你們稟沒有?和尚們都行我們不成?』姓胡的人們叫他胡總爺,說我『頂他』,鏟起一鏟子雪就撂進了鍋里。那兒等著吃飯的有二百多,他們都激惱了,有個小夥子揪住姓胡的扇了一耳光。順天府的人就起鬨兒,說崇文門關稅上的打人。這就動手要拿人,兩下里就打起來了。」說罷又一個大喘氣兒,和珅問道:「現在什麼情景兒?打傷了人沒有?」格舒道:「他們人少,吃粥的幾百人都和咱們一氣兒,一下子就都打翻了,倒是沒有傷人——現在那裡僵著,他們派人回衙門,說要來拿肇事造反的,我跑過來給您報信兒——這地步兒您瞧怎麼辦?」

乾隆和劉墉聽著,心裡都已冒火:設粥濟貧是你順天府的本分職責,不但自己來晚,還刁難別人。這事從哪頭說都是順天府的人惹事生非,乾隆未及說話,和珅冷笑一聲說道:「你們那一套當我不知道?沒理還要強三分哩,佔了理還得了?你這一面之詞說得光鮮,料想當時說話做事也未必是你說的那般溫存!」格舒急得兩眼瞪得銅鈴似的,赤臉暴筋指著後頭喊道:「和爺您去看看!就他那幾個人,二百人擁上去,他們都得死!是我們攔勸著,眾人才沒揍扁了狗日們的!」他還要說,和坤擺著手道:「去吧去吧,我曉得了,我這就去。告訴他們,誰輕舉妄動,我准開銷了他,叫他哭天無淚!」格舒楞了一下,橫著膀子跑去了。

「主子,奴才不能陪您了。」和珅待他去遠,轉身對乾隆賠笑道:「我底下人也盡有撒野的,得我親自去約束。」乾隆問道:「你打算怎麼料理順天府的人?」和珅道:「無論哪個衙門還不都是皇上的奴才?順天府有順天府的難處,京師大衙門多,都和他們鬧起來,他們日子就沒法過了,我自己要面子,也得給人留面子。同是一朝臣,不定日後主子叫我去順天府,他老要來崇文門,得留看見面地步兒。怕的那群又凍又餓的人激怒了,做出事來就給主子惹麻煩。這是下頭人的事,老郭也未必知道,奴才不和他們擱氣兒。和和順順是吉祥。」

乾隆原本要親自去看的,聽和珅這麼說。竟覺得比自己想得還要周到大方,點頭說道:「你去吧!叫順天府的人另找地兒舍粥——他們自己不做事,還妒忌。混賬!」

「這個人太能替別人著想了。」劉墉望著和珅漸去漸遠的背影,噓了一口氣說道:「我原來還疑他沽尊釣寵,看來不是的。行伍里能出這樣兒的角色,真也難得。」又道:「主子說的極是,順天府的人發邪乎,還是因為自己的差使讓和珅搶了先。」乾隆看看天色,笑道:「順天府也出動了,西下窪那邊就不用去了吧!劉墉回軍機處,給直隸總督巡撫發廷寄,召見一下順天府尹,就是這場雪,看有多少遭災的,如何賑濟救濟的,寫成摺子奏上來——晚上不用回去,皇后有話,她預備的野雞崽子湯要賞你用呢!」劉墉邊答應著又謝恩,幫著王廉侍候乾隆騎好了驢,又道:「我送主子到神武門——還有要問一問他們安置春耕種糧的事,也要報上來。有凍餓死的,衙門也要安葬。這些都不是小事,聽說有些地方把種糧都吃了,官府也不管!」乾隆在驢上點頭首肯。

……這裡和珅趕回上地廟粥棚,雙方仍在對峙僵立。粥棚前二畝地大一塊空場上儘是雪水泥漿。還有滿地丟著的破布爛絮,半截打狗棍兒、爛碗碎罐兒片兒,一看便知這裡方才是熱鬧打鬥過。姓胡的那個總爺帶著十幾個衙役站在粥棚西邊,棍子、繩、鐐、銬、枷諸各刑具一應俱全,一個個都是臉色鐵青,盯著粥棚,粥棚旁邊站的是崇文門關稅上的稅丁,也都渾身濕透,衣上點點污污滿是泥漿,也都滿臉猙獰鬥雞似的盯牢了「胡總爺」一幫人,似乎都不等自己的長官來「作主」。那群來趁食的男女老幼都有,只一個稅丁照料,排著隊等粥,有幾個年輕人腰裡別著宰羊刀。守在粥棚門口,橫著眼看順天府的人。三下里都是氣色不善,看樣子順天府只要一動手,立時就要大打出手。和珅趕到,已顛得一身熱汗,幾個小夥子迎面逼上來,喝斥道:「你是順天府的?不許過去!敢拆這灶火,立時教你三刀六洞!」稅丁們喊著「那是我們和大人」,人們才給他讓出路來。和珅見沒出事,才透了口大氣,問道:「劉全,劉全呢?他沒有過來?」

「劉全在左家莊,收的屍首都運那去了。」格舒說道,「化人場燒屍首要錢,燒一個人二錢,劉總爺原在西直門外粥場,把他叫去了!這年頭真日怪了,送去凍殍燒化還要錢!」

和珅沒理會他牢騷,轉身面對順天府那群衙役道:「我是和珅,二等蝦,鑾儀衛指揮,兼崇文門關稅總督,你們哪位是管領?請借一步說話。」

那邊沒人應聲,只那位胡總爺不屑地撇了撇嘴。

「聽我說。」和珅的臉上掛了霜,直了直腰朗聲說道:「崇文門關稅用厘金餘額設粥場,事前是請旨施行恩准了的。我皇上如天之仁。列祖列宗傳下的規矩,凡逢饑荒災荒,各衙通力施救,這是善舉,不是崇文門關稅滋攏地方。現在京里驟降大雪,各王府也都有施捨寒衣、飯食的。別說是我,就是京里殷實人家富戶大賈開場施粥,也斷沒有禁絕的道理。」他指著列隊待食的人義道:「這都是皇上的良善子民,或因天災,或因家道寒貧,無奈流落北京。你看看他們,是何等循規蹈矩!這大雪天兒,我們在京里有茶有飯老婆孩子熱炕頭,他們在雪地裡衣不蔽體等一碗飯吃,不可憐么?就算我崇文門不設這粥棚,他們這天氣這形容兒討飯到你門上,施捨不施捨聽你的便,可總不至於往他粥碗里摻雪吧?」

這番話立時化解了人們陰森暴戾一腔怨氣,順天府衙役們不禁面面相覷。場上一片嗡嗡嚶嚶的議論稱羨聲:「你看人家和大人,真沒想到這麼恤貧憐窮的……」「誰說當官的沒好人?衙門裡頭好修行!」「媽的,順天府的人真是吃屎長大的,不懂人事兒!」……就有人喊,一嗓子,「和大人公侯萬代!」

「公侯萬代我不敢當。」和珅異常冷靜,目光幽幽閃著:「只是盡我的力各處應付周到就是了——我剛剛從萬歲爺那裡過來,要見你們郭太尊。勞煩你們傳稟一聲,請他過來說話!」

這一來,順天府那群人頓時都亂了方寸,幾個人交頭接耳匆匆議論了幾句,就有個衙役飛也似去了。那個姓胡的猶豫了片刻,像一頭怕踩到機簧的野獸,遲遲疑疑踱過來,僵僵地掃了個千兒,囁嚅道:「標下胡克安給和大人請安——方才是標下無禮,請大人包涵!大人方才的話都在理兒,可是話說三樣,樣樣有別,貴衙門上下也忒不把我們當人——」

「不談這個不談這個。」那和珅毫無架子,笑道:「下頭人說話有什麼分寸?都計較起來還得了?不打不相識,你們馬太尊也是我的朋友嘛!格舒——那邊席棚子地下弄張杌子,叫弟兄們進去避雪,叫他們灶底下燒壺茶給沏上——去吧,都消消氣兒,一個北京城裡頭衙門對衙門,抬頭廝見的,一是要講理,二是要和氣,對不對?」見粥棚那邊大冒熱氣,知道開鍋了,便過去招呼:「叫開飯!今兒天冷,就這三幾百人,管夠管飽,不夠再下米!」

人們立刻一片歡聲鼓噪。那格舒辦事頗有章法,匆忙之中還約合了十幾個乞丐,就飯場里打起蓮花落子,齊叫:

我皇恤苦又憐貧,

遍地草木施春霖。

吾儕生來命數苦,

八字不齊造化鈍。

或因家鄉遭水旱,

或為病疾落老貧。

本是盛世良善民,

背井離鄉真可憫。

真可憫,動龍心,

飢施粥飯寒舍衣。

猶如觀音甘露水,

恩施萬方無漏遺……

蓮花落子唱聲中夾著滿場唏溜唏溜的吸粥聲、孩子的叫鬧聲、母親的呵斥聲,繽紛的雪中人們端著大碗來來往往,棚里鑽出鑽進,景觀也頗奇特。和珅自覺料理停當,掇了一個凳子坐在席棚底下,那靴子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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