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回 竇光鼐嚴章彈權臣 尹元長機斷擒國舅

乾隆回到東禪院,想起方才法空和尚坐化情景,心頭又是感慨,又是惆悵,徜恍如對夢寐,還夾著有點神秘的恐怖。看天色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大塊大塊的雲濃淡下一,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本來就是晦月日子,此刻顯得更加黯黑。陣陣西北風掠過,襲得身上起栗,滿崗的楓樹像無數人在暗中拍手嘩笑,高樹婆娑搖曳,叢莽像暗潮一樣波伏浪涌,崗下的莫愁湖上燈火闌珊,連隔院的佛燈也都明滅不定。一片喧囂中鬼影幢幢,異樣的詭異陰森。紀昀陪侍在側,見乾隆不說不動,站在天井裡只是出神,也不敢輕易驚動,一陣哨風微嘯著撲身而來,他打了個寒噤,輕聲道:「東翁,東翁……風大氣涼,要下雨呢……請先安置,好么?」

「晤……」

「主子!」

「唔,唔!」

乾隆身上一顫,才從忡怔中憬悟過來,掏出懷錶對著檐下晃動著的燈光看看,還不到亥正時牌,因見嫣紅和英英抬著一大木盆熱水向東廂屋,便問道:「我住東廂?北屋正房誰住?」

「正房貼著外牆,已特爾幾個夥計在那裡守夜當差。」紀昀自家心中也被方才光景震撼,擔心乾隆受了驚,熱身子涼風撲感冒,聽他聲音並無異樣,心裡略覺安頓,忙陪笑道:「這是傅老六、佳木(阿桂)、劉老倌子(統勛)我們幾個合計的。哪裡安適住哪裡,請東翁見諒!」他沒有說完,乾隆已進了東廂。嫣紅和英英便關門。

紀昀知道乾隆要沐浴,因惦記著有送來的邸報和奏議節略,匆匆趕進上房,卻見是吳瞎子坐班當值,桌上燈下放著一寸來厚一疊文書,用桑皮紙打著封條。因間:「是誰送來的?他人呢?」

「是臬司邢建敏送過來的,當時就走了。」吳瞎子起身笑道:「我也是剛剛出去走了一遭回來,看看廟裡有沒有蹊蹺——喏,鐵頭蚊這傢伙還到湖底爬了一圈——萬事平安。您只管放心!」紀昀這才留神,鐵頭蚊換了一身寬寬鬆鬆的大袍子,坐在南窗下小杌子上正在喝姜蒜辣湯,唏溜得滿頭大汗,因笑道:「你這鬼東西,老燒刀子酒不是更好么?水底下滋味如何?」說著便拆封。

「這勾當您老爺子就外行了。」鐵頭蚊揩著汗笑道:「水底下涼極,五臟都凍得收斂了,要薑湯進去沖化克散發表,體氣才不得受害。燒酒是個急暴熱性,下肚裡冷熱相激,只暖和一時,其實是傷了脾胃去暖身子,日子久了要得屁眼風的……」

紀昀一頭聽他拉狐閑話,微笑著一件一件揀看文書。先看邸報,報載「聖駕已抵泰安,有旨即行南下,不事泰山之游」。紀昀不禁一笑,又有盧焯到清河蒞任河防總督,請旨將三名冒貪治河錢糧的河防巡檢河泊所長吏革職拿問,詢明正法的奏摺。還有陝北賑糧,民眾歡躍感戴皇恩,百姓自動到廟進香,「祈我皇上萬壽萬康」的折片,還有說甘肅普降甘雨,「墒情之好,為二十年僅見,此皆皇恩浩蕩,深仁厚澤感恪上蒼,使生民得福。種糧牛具咸己備足,可望冬麥及時下播」云云……還有一封厚厚的火漆通封書簡,卻是阿桂寄給自己的,封面上屬明「曉嵐公親啟,阿桂謹拜」字樣,剛要拆閱,英英匆匆走進來,說道:「主子像是感了風寒,說有些頭暈,叫先生過去呢!」

「是!」紀昀忙答應一聲,指著鐵頭蚊道:「你立即去見尹繼善,派郎中來!——他不要親自過來,隨時聽候旨意就是了。」說罷拔腳出門徑奔東廂而來。這一來連吳瞎子也不免著忙,跟腳出來,見只有巴特爾站在門口,似乎有點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便湊過去,說道:「我站一會,你這院里各處走走——」話沒說完,巴特爾硬撅撅頂了上來:「你走走的——我的不!」

……紀昀忙忙地進屋,一邊請安,一邊覷乾隆氣色。卻見端木良庸也跪在床前,面向乾隆雙手箕張,給乾隆發功療治。乾隆面色微帶潮紅,半卧在床上,手裡還拿著一本《資治通鑒》,仰臉看著天棚,轉眼見紀昀神色惶懼跪在一邊,說道:「興許是熱身子著涼,略有點頭暈,不妨事的。」聽屋外聲氣,一笑,又道:「你聽聽,已特爾說『我的不!』硬得石頭一樣!上回跟娘娘也是這麼說話,娘娘賞了他一顆東珠呢!蒙古人,血性好漢吶……」紀昀見他精神還好,略覺放心,叩頭說道:「奴才千不怕萬不怕,最怕的就是病。既然身子欠安,住在這裡就不相宜,還是城裡去好……這廟裡總覺是陰氣太重,奴才有些心障呢!」

「你這儒學大宗匠,還信這些個?」乾隆見嫣紅捧著參湯上來,欠身只喝了一口,搖頭說「不要——賞你喝了——老年到跟前來,給我扶一扶脈。」

紀昀忙應一聲放下文書,跪地膝行數步,用小枕頭輕輕墊了乾隆左臂,叩指按脈凝神灌注思索。乾隆由他診脈,問端木良庸道:「據你說來,這位坐化的老僧就是胡宮山了?……這個人聽祖父給我講過。他原是三藩之亂前,吳三桂派到北京的坐探,在太醫院卧底。後來為聖祖感恪,棄暗投明,有擎天保駕之功啊……為了一個女人,情場失意歸山隱居……想不到能活到這把年紀,又在這裡和我一面而別……這裡頭曲折顛沛,悲酸動人,是好大一部傳奇啊……」「我也聽家祖說過。」端木良庸想起自家遭際,為了愛上一個宦家小姐陸梅英,被逐出家門,幾乎潦倒橫死異鄉的往事,心裡真的一股悲酸上來,忙收攝住了,給乾隆加功療治。

他武功內外雙修,已達極詣,是端木武林世家的嫡傳子弟,按家規是不能出來應酬世俗的。但李衛這位總督生前於他有救命之恩,又親訪乃父,極力撮合成了和陸梅英一段姻緣,李衛夫人翠兒親自致函邀他護駕,這個面情也實在卻不得。因此,乾隆一行里他是唯一沒有官身的「客伙」。此刻,他用家傳太陰消影功絲絲抽著乾隆體內病氣,乾隆臉上潮紅漸漸消退,連紀昀也鬆開了手,說道:「主子脈象已經平和……良庸先生,我見過嫣主兒英主兒給主子發功醫治感冒,也是你這般動作,都是不到一袋煙時辰也就痊癒了。她們是你家傳功子弟,難道比你還強?」

「主子確然是有點受了風寒。」端木和紀昀一起磕頭起身來,笑道:「只怕這病和那位卞先生略有點干係的吧……」

乾隆晃了晃頭,覺得耳目清亮,遂挪身坐到床沿,聽見這話,心頭一震,臉上已經變色,說道:「他敢用邪法害我?賊子膽大!」因又目視紀昀,說道:「你還記得此人不?這人在山東大鬧平陰縣,我們親眼見過,他是個女扮男裝的,也許竟就是易瑛本人!」

院外一陣風掠過,將窗紙鼓得脹起又凹下,滿屋的燭光都是一搖,風門上隔年貼的「佛」字掉了角兒,在絲絲涼風中簌簌抖動,接著涼雨颯然而落,沙沙響成一片的雨聲像是蠶房裡春蠶噬桑的聲音,細碎不可分辨,給這風高月黑之夜平添了幾分不安。

「不能吧?」紀昀搖頭說道。風唳雨瀝中他的聲音十分清晰,「我記事時『一技花』已經很出名了。山東時沒有看仔細,她能這麼年輕?她有五十多歲了吧,出落得這樣,那還不是個妖怪?」

「那她為什麼使邪術害我?」

「這人功夫亦正亦邪。」端木良庸沉吟著說道:「在這樣的廟裡,有這樣的高僧,什麼邪術也是使不出來的……她用純陽功注入主子體內,是想試試主子是不是武林中人,這不是害人功夫,體氣弱的,還有補益呢!我們這群人,除了年爺,就是主子,也都是有功夫的。蓋英豪的勝棋樓大會,其實是和黃天霸叫陣奪盤子。她摸我們的底細也不為無因……至於是不是『一技花』那就難說了。年公你是除了孔子誰也不信,江湖道上有一種不老回春功,只要是童男處女之身,練到老死,容顏也不會變的。」

他這樣一說,眾人儘管疑心未去,也都暗自鬆了一口氣。紀昀嘆道:「宋儒以來動輒用道學標榜,苛言責備別人,自己一肚子齷齪水。其實奇智異能之事,春秋以來不絕於史,古人何嘗諱言?鬼神之事孔子不論,但聖人從來也沒說過鬼神不存嘛!講經講義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真正地說,儒家治世,釋道濟世,只要不離了忠恕之道,也就沒有離了個『仁』字。儒道不倡,就生出些『冠狗』,釋道不倡,就變出白蓮教一類的悖逆邪祟。說到底,違情矯理營苟利途,把人心都給攪亂了。多幾個法空和尚這樣的道德之士,有益於勸懲,不乖於風教,於儒道倒可以相輔相成呢!」說著,便將邸報文書奏牘節略捧給乾隆,說道:「沒來及看完,就趕過來了。主子要是不適,留到明天再批也好——傅恆他們剛走,只送了一份請安摺子,也夾在裡邊。」

「今天的事還是今天辦。」乾隆一路風塵,下船到總督衙門又見人又辦事,又逛廟遇和尚坐化,一日下來情事紛繁光怪陸離,很想躺著靜靜神兒。想想又不願破例,無可奈何地一笑,因坐到桌前,就著燈光看奏摺節略,漫不經心翻著,用墨筆隨意點圈,口中道:「你方才的話有意思。你的《閱微草堂》寫到第四卷了吧?接著寫,很好的。如今世事就壞在一群口是心非的道學官兒身上,滿口仁義道德,一肚皮男盜女娼!標榜門戶排植異己,甚麼這個黨那個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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