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回 法外刑元兇受誅戮 勢利情李衛遭窘辱

張廷玉坐轎趕到西華門下來,看錶時已是申未酉初,家人眼巴巴地守在門口,見他下轎,飛跑著送來了袍褂、冠帶、朝珠,就轎旁套在外邊,又喝了一碗參湯,這才進了大內,徑至養心殿來見乾隆。只見養心殿外太監們個個屏息躬身小心侍立,似乎出了什麼事似的,他站在滴水檐下定了定神,聽聽裡頭毫無動靜,輕咳一聲道:「老臣張廷玉恭見萬歲。」

「請進來吧。」乾隆在殿中答道。

張廷玉進了殿便覺得氣氛和平日不同。乾隆盤膝端坐在東暖閣大炕上,臉色陰沉。下邊庄親王和訥親都是直挺挺地跪著一語不發,只鄂爾泰一人坐在旁邊,也是一言不發。見張廷玉佝僂著身子要行大禮,乾隆吩咐道:「不要行禮了,你坐到那邊杌子上。」

「謝主子。」張廷玉看了看允祿,斜簽著坐了,心裡忐忑不安:雖說按規矩無論親王大臣見駕,一概都是跪著回話。但歷來皇帝優禮有加,軍機大臣見駕都賜座的。今兒是怎麼了?張廷玉說道:「臣來遲了些。傅恆要去山西,有些細務向他叮囑了幾句。」

乾隆點點頭,說道:「劉康是劉康,岳濬是岳濬,亂攀扯些什麼?訥親你就這宗兒不好。連李衛個病人也攪進去。當初山東三台衙門,加上將軍,誰不知道賀李氏告狀?可只有一個李衛接了這案子。如今拒不接案的都成了有功之臣,唯一一個接狀的倒成了罪人!庄親王,你敢說你這不是偏私嗎?劉康是在你家酒宴上拿下的,要是有人攀你通同結謀,試問你眼不服氣?」張廷玉這才知道方才乾隆生氣的緣由,大約是訥親追究岳濬保奏劉康升任山東臬台,允祿要求查處李衛匿案不報。想到劉康升調山西布政使是自己寫的票擬,心裡不禁一寒。鄂爾泰在旁道:「主上,把李衛攀到案子里是沒有道理的。李衛處置這案子時,揣度聖心,沒有及時奏明朝廷,不為無過。就是岳濬,身為山東巡撫,又知賀李氏告狀,仍舊保舉劉康,死者含冤於地下,兇手卻扶搖直上,也難逃失察之罪。這是臣心裡想的,不敢欺君。」乾隆聽了默然,停了片刻,問張廷玉道:「你看如何處置?」

「無論如何,這不是一件體面事。」張廷玉嘆道:「臣想,分成里外兩層處置為好。凡夥同劉康作案的,要嚴辦,昭示天下以公。屬官場辦案不力的,區分情節輕重或嚴旨申飭、或降調罰黜。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只是不要大加張揚,不要叫下頭覺得皇上改了『以寬為政』的宗旨,人心自然安定。」

「真是丟盡朝廷的人!」乾隆憤恨地說道:「當場不叫劉統勛揪出一個京兆尹。楊曾朕平日看他還好,竟這麼不是東西!」鄂爾泰道:「劉統勛也是冒失,不能從容查么?也不請旨,也不和阿隆柯商量,把一個三品大員袍服當場就扒了!——這是有制度的嘛!」

張廷玉冷冷說道:「我不這樣看。我雖沒去,家人們回來學說,我倒賞識他這點機變之才。這種事不當場處置,下來不知又做出什麼手腳,又要牽累多少人。那不是更棘手難辦?劉康五刑熬遍不肯認罪,一副臭硬架勢,沒有這一雷霆一擊,恐怕也未必就肯伏罪。」鄂爾泰毫不客氣,當即頂了回來:「萬一扒錯了呢?」張廷玉含笑道:「將軍打敗仗,自領其罪。」

「這件事爭什麼?」乾隆見鄂爾泰還要說,淡淡插了一句,張鄂二人立刻恢複了常態。乾隆端碗,用碗蓋撥著浮茶,說道:「事實是扒對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但這種事不可以成例。朕賞識的是劉統勛不避怨嫌,此舉乃是出自公心。就小有失誤,人又孰能無過呢?」他眉字一展,下了御榻,在暖閣中一邊徐徐踱步,一邊說道:「朕思量再三,這案子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辦下來。現在下頭一些官員領會錯了朕的宗旨,以為『以寬為政』就是『和光同塵』,就是粉飾太平,耽玩疏放毫無顧忌,情殊可恨!所有應處分的官員,該明旨申斥的,該邸報刊行的,一概照例辦理。吏治,是一篇大文章,不能因為寬仁施政敗壞了這篇文章。

「但以寬為政的宗旨還是不能變,」乾隆目光神采流煥,侃侃說道,「所有查辦官員,要分清責任,如岳濬、李衛、錢度、楊曾,還有德州府原來與劉康共事的官員,分清情節,是什麼事說什麼事,與案子沒有直接關聯的,不能象允祿和訥親說的那樣硬往裡塞。這個條理不能亂,不能借案子興大獄。」

他的這席話其實駁斥了在場所有的人,但語氣辭令卻並不嚴厲,「朕以至公之心治天下,不能隨便更動王章,要給天下後世立個榜樣。權術朕是不使用的。王德如風,民氣如草,你刮什麼風,草就向那邊倒,敢不慎重么?」張廷玉原來覺得乾隆還是賞識自己的意見,只為了顧全其餘幾位大臣體面才略加變更。聽這幾句誅心之言,不禁騰地紅了臉,也自低頭不語。

「顏面還是要顧全的,」乾隆一笑,「十六叔和訥親,下去後寫個謝罪摺子,朕留中不發也就是了。今天小朝會,本著言者無罪。但你們參劾岳濬李衛的摺子都已經遞上來了,沒有這個過節兒,別人有話朕不好說。成么?」

庄親王心裡一陣發涼。這個皇帝表面上看與乃父雍正的冷峻嚴厲有天淵之別,又滿口的仁厚曠達,其實論起心勁,比雍正還狠。雍正遇這種事,只是雷霆震怒,大罵一頓;這還要留字據,對景兒時就是憑據!想著,允祿咽了一口唾沫。和訥親一齊叩頭,說道:「皇上關愛周全之心,昭然如日月之明。臣謹請旨嚴加處分,皇上不必留中不發。」乾隆笑而不答,轉臉看著張廷玉,說道:「衡臣老相公,你看劉康怎麼處置?」

「凌遲。」張廷玉毫不猶豫,說道,「按平常殺人罪,劉康不過斬立決抵命。但他犯了十惡律條,惡逆不道,不能以常法拘之。」鄂爾泰道:「十惡之罪只是逢赦不赦。加罪似乎不妥。但劉康之罪也實在超出常情。奴才一時竟想不出怎麼料理這東西了!」

乾隆對允祿二人道:「起來坐著說話吧。」一邊轉臉道:「劉康的惡逆,不只是對賀露瀅,是對先帝,對朕躬!以其罪而論,凌遲也不足以泄民憤。這樣的案子,不但我朝,上溯千古也是罕見。當然不能以常法論處。」他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良久才道:「凌遲,剜他的心,連同三個惡奴碎剁在賀露瀅靈前!不如此,不能告慰於忠魂!」

四個大臣一齊打了個寒顫。明知此種處罰過於殘忍,但今日釘子都碰夠了,誰也不願再自尋霉頭。

乾隆打發四個輔政大臣退出,立即命轎趕往李衛府。守門的見是乾隆來,欲進去報說時,乾隆一擺手止住了。問道:「你家大人病的怎樣?夫人好么?」

「我們老爺這幾日不好呢。」那家人滿眼是淚,哽咽著道:「夫人心裡有氣,又不敢當著他哭。就是我們做下人的在旁邊瞧著,也真是難過。」

「唔?」

「主子吩咐我們不許說……」

「連朕在內?!」

「那家人聽到話音中的威懾,膽怯地看了看西院牆,無聲地囁嚅了一下。乾隆順著他的目光往西看,只見西邊洞門外塵土飛揚,似乎在大動土木。他正愣怔間,「轟」地一聲,一人多高的花牆齊整整地被推倒了,一個監工站在李衛原來的書房前階石上,大聲道:「把磚撿起來,都垛到這邊,李大人那邊整治乾淨,一粒浮土也不許有!——小聲點,你們吵鬧個什麼?」

「那是在做甚麼?」乾隆被西風捲來的塵土迷了眼,揉了揉,問道:「為什麼要拆房子平花園?李衛如今病得這樣,還有心思弄這個?」那家人悶聲道:「折騰得已有四天了。是內務府的人。原來這府邸是先帝爺賞的,連花園在內,從來也沒人說過什麼。這幾天內務府來了個姓黃的堂官,說這園子,內務府要收。因老爺病著,夫人怕他生氣,又嫌聒噪,就將老爺遷到東書房。那邊連明徹夜就這麼個樣,夫人也是沒法……」正說著,一個丫頭從東邊過來,叫道:「羅家的,太太叫你帶幾個人去上房,把東西蓋蓋。狼煙動地的,怕污了皇上賞賜的東西,沒法上繳——聽見了?」話剛說完,那丫頭突然認出了乾隆,張著嘴愣在當地,只一頓,一溜煙兒跑了。

乾隆心裡先是一沉,一股又酸又熱的氣翻湧上來,臉都漲紅了,回身「啪」地抽了高無庸一記耳光,把高無庸半邊臉打得紫脹起來。高無庸訥訥說道:「主子,主子……這不是奴才的事,奴才不曉得……」

「兩天前朕賜葯給李衛,你沒來么?你做什麼吃的?」乾隆勃然大怒對家人道,「去,叫那邊管事的過來!」

那家人快步過去,他心裡有氣,便不肯明說,只說:「黃頭兒,有位爺叫您過去。這邊亂折騰,老爺也不安……」

「什麼他媽安不安?」黃頭兒拍了拍身上浮土,一邊走,嘴裡不乾不淨說道,「老子整日在土窩裡,老子就『安』了?」

乾隆心裡火氣本就一衝一衝地按捺不住,回頭怒喝一聲:「塞楞格!你越來越笨,越來越不會侍候了!對這樣的王八蛋,就由著他在朕跟前撒野!」塞楞格紫漲了臉,躬身答應道:「主子,是奴才的不是!」轉身一個箭步撲了上去,劈臉打得黃頭兒眼冒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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