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李又玠奉調赴京師 張衡臣應變遮醜聞

錢度心慌意亂,上前翻看衣服,並無異樣便轉臉看賀李氏,恰好賀李氏的目光也掃過來,忙掩飾著問道:「這是賀大人的衣服?」

「是……」賀李氏低頭拭淚,說道:「這是申家老店派人送回去的,說已經官府驗過……我當時昏昏沉沉,只覺得天旋地轉,一家人都哭成了一團,象掉了魂似的。問來人誰是跟我老爺的長隨,他說已經結案,長隨被打發走了。

「我家老爺為人,雖然剛直要強,但是遇到再為難的事從沒有唉聲嘆息過,一沾枕頭就能睡著。他既沒傷著害著誰,又不貪財好色,會有什麼事想不開走這條路呢?來的那個人叫小路子。我就留下他,好生款待,細細盤問,偏他什麼也說不出。

「也是天助人願!小路子在路上淋了雨,發熱,一時也走不了。我怕這些衣服發霉,就搭到天井裡曬,誰知這一曬,就出了蹊蹺,引來了滿院的綠頭蒼蠅,打不盡趕不走。我一件一件仔細看,原來衣領上、肘彎上,連朝服後肩上都有斑斑血漬,只是讓人仔細揩拭過,不留心看不出來——錢師爺,您瞧這帽子紅纓上頭還留有血痂,必是兇手當時手忙心亂,沒有擦凈!

「我沒見過上吊的男人。我本家妹子就是上弔死的,我去看過,難看是難看。但是乾乾淨淨的,別說血,連痰都涌不上來——錢師爺,當時我渾身汗毛直乍,心腸肝肺都要裂了!轉身就去尋那個小路子,誰知他正熱得發昏,滿口裡譫語……說『賀道台……我知道……知道你屈……我敵不過人家……救不了你喲……」

「和我們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我們找了個和我家老爺相貌身材相似的家人,當晚半夜換穿了老爺的官服,燈底下叫醒了他。小路子當時就嚇得翻倒在地上,連滾帶爬鑽到床底下哀告說『您老明鑒,我只是隔窗瞧見了,劉府台人家四個壯漢,外頭又都是人家的人……求求您去吧……我許下三十三壇羅天大願為您超度……您就不來,我也會夜夜見您的。你嚇死了我,我老娘誰養活呢?……」

說到這裡,賀李氏已是泣不成聲,抱著頭嗚嗚只是個哭。兩個孩子也哇地放聲號啕。錢度想想,心裡也覺慚愧凄惶,點頭道:「這衣物送到仵作那裡再驗驗。如今既有人證,這案子就好辦。那小路子呢?他也來了么?」賀李氏哭得氣噎聲嘶,斷斷續續說道:「他……他連夜就逃了,可憐我母親聽見這凶耗一病不起,我忙著辦喪事分不出人手去追。我一個沒腳蟹,從寧波趕到濟南,又去德州,死活尋不到申家老店一個人。告到臬司,人家說我是痛迷心竅,還有說我是窮瘋了,指望打官司當苦主訛錢——皇天菩薩!我男人當了十四年官,我都沒指望他發黑心財,他死了。我倒來訛錢么?啊……」她雖然矜持,說到這裡,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案上死命地抓丈夫的遺物:「老爺老爺……你生是人傑,死當為鬼雄,為什麼不顯顯靈呢……」

「賀夫人,不要傷情太過。我都聽見了。」李衛站在門前憂鬱地說道。原來他已經來到門前好些時了。他的臉色異常蒼白,悶聲說道:「殺人償命,情理難容。真要象你說的,殺人犯定然難逃法網。這案子現在雖然已經不歸我管,我還是要咨會岳濬,要他們重審。我到北京,還要奏明皇上,必定給你討個公道。」見賀李氏張著淚眼怔怔地望李衛,錢度忙道:「這就是我們李制台。」

「李青天!」賀李氏一手拉一個孩子撲通一聲長跪在地,撲簌簌只是落淚,一句話也說不出。李衛輕輕捶捶自己胸口,上前查看了一下賀露瀅的那包衣物,沉重地點點頭,舒了一口氣說道:「賀夫人,小路子在逃,他又是唯一見證人。一時半時難以結案。這樣,你的案子算我接了,且回鄉安葬老母撫養孩子,一有信兒我就著人告訴你,不要在這裡滯留。」說罷叫來門外的戈什哈,「帶她去帳房,從我俸銀里支三百兩,錢師爺明兒派兩個妥當人送賀夫人回家。」

送走賀李氏,錢度立刻趕來籤押房見李衛。李衛躺在安樂椅上,似乎精神很不好,一聲接一聲地乾咳,見錢度進來,只看了一眼便閉目沉思。錢度忙寬慰道:「這不是東翁手裡的案子,至今也沒有結案,您——」

「結了。」李衛冷冰冰說道,「你不要看我名聲大,威重望高。其實山東、兩江的官兒聽說我要調走,恨不得燃醋炭!你串了這多衙門,看不出他們高興?姓劉的知府是庄親王門下的包衣奴才,又是岳濬的門生,只要銀子使到,什麼事遮掩不來?我已經派人又去過德州,虧空真的填補了,你不能不服他。哼,倒真不愧是刑名師爺出身啊!」

錢度眼皮子一顫,才想到不是說自己。忙道:「這事早晚總要敗露的,就有人想掩也是掩不住的,各衙門高興,我看是因您去職後,他們能遞次補缺。哪裡是恨您呢?東翁,您太多心了。」

「這個是的。我說的那種人也是有的。」李衛咬牙冷笑道,「我在這『廉』字上摳得緊。走了,人家鬆一口氣是真的——我創的養廉銀制度,堵了他們在火耗上發財的路,那就只好從人命官司裡頭打主意了!」

李衛輕裝簡從,只帶了在籤押房侍候差使的蔡平、錢度兩個師爺啟程。他身子骨已十分虛弱,只好用暖轎抬到新河碼頭便棄轎登舟,沿運河水路直抵北京朝陽門外。這一來耽誤了一些時日,已是季秋時節。一行人下船便覺風寒刺骨,與濟南迥然不同。暮色中但見東直門灰暗的箭樓直矗霄漢。天還沒黑定,碼頭上已到處點起「氣死風」燈,閃閃爍爍隱隱約約間只見水中到處停泊的是船,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李衛進了驛館稍稍安頓,便叫過錢度,笑道:「看你傻子進城似的,是頭一回到天子腳下吧?叫蔡平帶你左近轉轉。坐船一天暈頭轉向,疏散一下——我要不是怕冒風,也想走動走動呢!」

「謝東翁!」錢度喜得眉開眼笑,一躬到地說道,「這地方兒真開眼,我和老蔡出去走走就回來。」正興高采烈往外走時,李衛又叫住地吩咐道:「不要耽擱的時辰太長,明日我必見皇上,要奏的事情多,你們還要開個節略目錄——去吧。」這邊李衛便命人進城稟知鄂爾泰、張廷玉兩位宰相,報說自己已經抵達京師。

吃過晚飯,李衛用青鹽水漱漱口,要了熱水正準備燙腳歇息,驛丞便一溜小跑進來,稟道:「鄂相張相都來看望制台大人了。」李衛連忙著襪蹬靴,也顧不得穿袍服,便迎出客廳。見兩人一般瘦削,都是六十歲上下的紅頂子一品大員從正門聯袂而入。稍高一點的,是鄂爾泰,稍矮點是張廷玉。見李衛要下階相迎,張廷玉笑謂鄂爾泰道:「你看看這個人,還要和我們鬧虛禮!」鄂爾泰也是一笑,說道:「又玠,你是嫌我們攪擾,要趕我們走么?」

「哪裡的話。」李衛此刻提著精神、一點也不象個病人,嬉笑著讓二人進屋坐了,一疊連聲命人「看茶」,又道:「我是想湊近點瞧瞧,看看二位宰輔臉上又添幾條溝兒!」說著,三個人仰頭大笑。

三個人絮語歡言,看上去是極好的朋友了。但知道內情的卻清楚他們相互之間存著很深的芥蒂。當年張廷玉的堂弟張廷璐主持順天府貢試,貪墨賣官。副主考楊名時拂袖走出棘院,夤夜謁見李衛,查封貢院。張廷璐因此東窗事發,被雍正下旨腰斬於柴市衚衕。楊名時與李衛原本交情極好,後來李衛在兩江總督任上試行「火耗歸公』得罪了楊名時等一大幫官僚,連上參本彈劾李衛「好大喜功欺蔑同僚」。當時鄂爾泰奉旨前往查處浙省虧空,被李衛使弄調包詭計,累得他三個月一無所獲,空手回京。原上書房大臣馬齊告老致仕,騰出一席宰相缺,鄂爾泰滿心指望張廷玉舉賢薦能推選自己,張廷玉卻密薦了自己的門生入選,弄得楊名時也大不高興。後來鄂爾泰因是滿洲貴胄,有斬關奪隘的功勞,憑著真本事入閣拜相,自然對張廷玉暗存芥蒂……這些個公私怨恨各人自己心裡雪亮。只是大家都是從宦海里滾出來的,深通喜怒不形於色的奧秘。且雍正為人最惡黨爭,纖過必究,誰也不敢觸這個霉頭。因而心裡縱有不受用,卻是各自嚴守城府,不遇機緣,外人很難看出半點。三人親熱寒暄一陣,李衛改容躬身問道:「主子身子骨兒還好?傅六爺進京後,我就得了主子兩份硃批,皇上說頰下長有疙瘩,又說叫我薦醫,總沒有得著好的。我在外頭著實惦記著呢!」

「皇上御體尚算安康。」鄂爾泰抱拳一拱,皺眉說道:「只是自二月以來,因苗疆改土歸流事務不順,主子心境不好。嗯——衡臣我們兩個來也有意和你商量,直隸總督衙門你是否暫時不要到任,先到古北口,仍以直隸總督身份閱軍,看看軍需還缺什麼。如果使得,就奏明皇上。」

原來西南貴州是苗瑤聚居之地,歷來都由當地土司土官土目世襲統治,名義上說是歸朝廷管,其實山高皇帝遠,各自佔山為王,不但相互之間爭地盤打冤家火併,過往行商甚至朝廷驛傳也時受襲擾。因此自雍正四年起便下詔由鄂爾泰主持,撤銷上司制度。在貴州苗區設廳設州設縣,與內地政令一統。這就是所謂「改土歸流」。張廣泗、哈元生等人在苗疆大殺大砍,數年經營,闢地三千里,設了八個廳州縣,幾乎佔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