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申家店夥計戲老闆 雷雨夜府台殺道台

眼下已立過了秋,可天氣絲毫沒有見涼的意思。接連幾場大雨都是旋下旋停。晴時,依舊焰騰騰一輪白日,曬得地皮起捲兒,大驛道上的浮土象熱鍋里剛炒出的面,一腳踏上去便起白煙兒,焦熱滾燙,灼得人心裡發緊。德州府衙坐落在城北運河岸邊,離衙一箭之地便是碼頭,本是極熱鬧的去處,但此刻午後未未時分,櫛比鱗次的店肆房舍雖然都開著,街上卻極少行人。靠碼頭東邊申家老店裡,店老闆和三四個夥計袒胸露腹地坐在門面里吃茶打扇擺龍門陣:

「哎,你們聽說沒有?」一個夥計一手揮扇,另一手搓著瘦骨鱗峋的前胸,把一條條黑膩膩的汗灰捏在手裡擺弄著,口中說道:「德祥老店分湯,兄弟三個昨個打了一仗。老二老三合手臭揍了馬老大一頓,嘻嘻……我去瞧時,已經熱鬧過了,三兄弟赤條條的,渾身血葫蘆一樣,三個婆娘各攙著自己當家的對罵,一鍋老湯都翻潑到院里。哎呀呀你沒見,老二家媳婦那對大白奶子、老三家娘兒褲子扯到大腿根兒……」說著,似乎犯了饞蟲般啯地咽了一口口水。

一直半躺在竹涼椅上閉目搖扇的申老闆聽得噗哧一笑,說道:「小路子,你很該上去拉拉架,就便兒把鼻子湊到大腿根聞聞香……」小路子打趣道:「罷罷,我可不敢沾惹,瘦得雞精價,擱得住她折騰?倒是申老闆壓上去,肉山疊肉山,才壓出味道呢!再不然就是咱們郝二哥,一身橫肉絲兒,滿是橫勁,準保打發那三個女人眉開眼笑渾身舒坦!」

坐在門口晾風的郝二哥用扇子拍了小路子腦門一下笑道:「上回你媽來看你,我看她長得就可人意兒。怎麼樣,認個爹吧?」一句話說得眾人哄堂大笑。申老闆笑得渾身肉打顫兒,半晌才坐起身來,用手撫著厚得疊起的肚皮,嘆道:「那是一鍋正德老湯,傳了一百多年了,兒孫不爭氣,說翻就翻了個乾淨。咱們德州扒雞,老德祥馬家的是數一數二的正宗——房子失火端了老湯逃,是扒雞行的老規矩。為分家砸了老湯鍋,真真是敗家子。瞧吧,他們還要打官司,熱鬧還有看的呢!」

幾個人聽了便不言聲。德州扒雞馳名天下,不但山東,就是保定、河南達官貴人請客筵宴,也常用驛道快馬傳送,每年秋季還要貢進皇宮御用一千隻,雞好吃全憑一鍋湯,那鹵湯鍋都是十幾代傳下來,做雞續水從不停火。做雞人家分家,不重浮財,就看重那鍋鹵湯。如今老德祥家竟為分湯不均砸了湯鍋,連開旅店的申老闆也不免皺眉惋惜。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氣,說道:「湯鍋已經翻他娘的了,還打屁的官司!論起來他們老馬家也紅火夠了,就靠前頭祖上掙的,這輩子也吃用不了——放聰明點和和氣氣分了浮財房產,各自安生重新支起湯鍋,過幾年仍舊生髮起了。咱們劉太尊是什麼好官?巴不得滿府里都打官司,一笊籬撈完德州燒雞還不甘心呢!」說著吩咐小路子:「把後院井裡冰的西瓜取一個,今兒這天熱得邪門,這時候也沒有客人來投宿,正好吃西瓜解暑。」小路子喜得一跳老高,一溜煙兒去了。

幾個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滿口滿肚皮淌瓜水、貼瓜子兒。正自得意,後院側門吱呀一響,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漢於,四方臉小眼睛,麵皮倒也白凈。一條大辮子又粗又長,梳得一絲不亂,隨便搭在肩上。大熱天兒還穿著件靛青葛紗袍,腰間系一條玄色帶子,顯得精幹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只左頰上一顆銅錢大的黑痣上長著豬鬃似的一綹長毛,讓人怎麼瞧怎麼不舒服。申老闆見他出來,呵呵笑著起身,打著瓜嗝,讓道:「是瑞二爺!狗伸舌頭的時辰,屋裡多涼快吶!您穿這麼齊整要出門?來來來……吃瓜吃瓜……井水冰了的,森涼,又沙又甜,吃一塊再去!」

「不用了。」瑞二爺陰沉沉一笑,說道:「我們賀老爺頃刻要去府台衙門拜客,這左近有沒有杠房?我去覓一乘涼轎。」正說著,側門那邊一個人一探身叫道:「瑞二!賀老爺墨使完了,你順便買兩錠回來。」瑞二回身大聲道:「省得了!曹瑞家的,告訴老爺,這店裡有冰涼了的瓜,老爺要用,叫他們送進去一個!」

申老闆和幾個店夥計不禁面面相覷:府台衙門一抬腳就到,還用得著覓轎,這個姓賀的客人帶著瑞二、曹瑞兩個長隨,在店裡已經住了一個多月,從來都是獨出獨歸。說是「做生意」卻不和生意人往來應酬。住的是偏東小院,一天二錢銀子的房租,每天吃青菜豆腐,都由二瑞執炊做飯,說句寒磣話,還比不上進京應試的一班窮孝廉,怎麼突然間就變成了「老爺」,要堂皇打轎去府台衙門「拜客」!瑞二見眾人瞠目望著自己,含蓄地微笑一下,說道:「實不相瞞,我們爺是濟南糧儲道,奉了岳撫台憲命來德州查虧空的。如今差使已經辦完,這幾日就要回省。你們侍候得好,自然有賞的。」

「哎喲!」申老闆驚得從躺椅上跳起身來,略一怔,兩眼已笑得彌勒佛似的眯成一條縫,「簡慢了您吶!沒成想我這小店裡住了這麼大個貴人,怪不得前日夜裡夢見我爹罵我瞎眼,我這眼竟長到屁股上了——轎子有,出門隔兩三家就是杠房。這麼熱的天兒,您二爺也不必走動——郝二的,愣什麼,還不趕緊去給賀老爺覓轎?」說著親手拂了坐椅請瑞二坐,一邊穿褂子,一邊吆喝著小路子:「還不趕緊再去取兩個瓜,這裡再切一個,給賀大人送進去一個!」

眾人忙亂著,有的覓轎,有的取瓜,還有兩個小夥計拾掇方才吃過的瓜皮,趕蒼蠅抹桌子掃地,申老闆沒話找話地和瑞二攀談套近乎。不到一袋煙工夫,一乘四人抬竹轎已在店門口落下。瑞二滿意地點點頭,正要進去回稟賀道台,東側門一響,曹瑞在前,後頭果然見賀道台一身官眼,八蟒五爪的袍子外套雪雁補服,藍色涅玻璃頂子在陽光下爍爍生光,搖著四方步徐徐出來。眾人眼裡都是一亮,早都長跪在地,申老闆口中喃喃說道:「道台大老爺恕罪,在我這小店住了這麼多日子,沒有好生侍候您老人家,連個安也沒過去請。您老大人肚量大……」

「沒什麼,都起來吧。」賀道台溫和地說道,「我沒說,你不知道,有什麼可『罪』的?就是怕人擾,我才不肯說,相安無事各得其樂不好?曹瑞記著,明兒賞他們二十兩銀子。」他說話聲音不高,顯得十分穩重安詳,只是中氣有點不足,還微微帶著痰喘,清癯的瓜子臉上帶著倦容,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出店坐了轎,輕咳一聲道:「升轎,去府衙。瑞二去先稟一聲劉康,說我來拜會他。」

「人家這就叫貴氣!」申老闆望著逶迤去遠的轎子,悠悠地打著巴蕉扇說道:「你瞧這份度量!你聽聽人家這些話!你忖度忖度人家這氣派!當初進店我就看他不象個生意人,而今果不其然!」小路子在旁撇撇嘴笑道:「申六叔,你不是說人家象是三家村裡的老秀才,不安生教書,出來撞官府打抽豐的么?」申老闆被他挑了短處,照屁股打了小路子一扇子,「別放你娘的狗屁了,我幾時說過這混賬話?別都圍這裡咬牙磨屁股了。郝二帶這幾個小猴兒去東院,屋裡屋外給賀爺打掃一遍;小路子出去採買點魚肉菜蔬,再到張家老鋪訂做兩隻扒雞——要看著他們現宰現做。賀老爺回來,咱們作個東道,也風光風光體面體面!不是我說,前街隆興店前年住過一個同知老爺,就興得他們眼窩子朝天。如今咱們這裡現住著個道台爺!」說著,腆著肚子得意地揮著扇子回自己賬房去了。

但申老闆他們白張羅了半天。賀道台直到深夜,天交子時才回店來。同行的還有知府劉康,帶著一大群師爺衙役,竟是步行過來。到了店門口,所有衙役都留下等候,只有劉康親自送進東院。申老闆預備的兩罈子三河老醪,一桌豐盛的席面,都便宜了等候劉康的那班公差。

小路子中午吃了一肚子西瓜,晚飯後又汲了兩桶井水沖涼,當時覺得挺痛快,待吃過晚飯,便覺肚子里龍虎鬥,五葷六素亂攪,吃了兩塊生薑,仍然不頂事。只好一趟又一趟往東廁跑。待到賀道台回來,他咬著牙掙扎著往東院里送了兩桶熱水,眼見太尊陪著道台在上房屋裡說話,院門口又有府台衙門李瑞祥守著。一來是不敢,二來也確實不好意思再進東廁,只好在自己下處躺了,強忍了半個時辰,臉都憋青了,還不見劉康離去。急切中只好起來,捂著肚子踉踉蹌蹌穿上房直到後院。在水井旁蘿蔔畦中來了個長蹲。小路子覺得肚裡鬆快了些,提起褲子仰頭看天,天墨黑墨黑的,原來不知從什麼時辰起已經陰了天。

一陣涼風襲來,小路子打了個冷噤,便聽到車輪子碾過橋洞似的滾雷聲。他挪動著又困又麻的兩腿正要出蘿蔔地,突然從東院北屋傳來「啪」地一聲,好象打碎了什麼東西,接著便聽到賀道台的聲氣:「你這樣死糾活纏,我越發瞧你不起!既然你不願辭退,今晚我高卧榻上,只好請你悶坐枯等,等我睡醒,再接著和你打擂台!」

「這麼大人物兒還拌嘴么?」小路子好奇心陡起,想想反正現在正跑肚子,不如索性守在蘿蔔園裡倒便當。他借著一隱一閃的電光,躡手躡腳地蹚過在涼風中籟籟抖動的蘿蔔畦埂,潛到北窗下,坐在老桑樹下的石條上。呆了好一陣沒聽見屋裡有動靜,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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