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前衛已死——1950年後的藝術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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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藝術界到底發生了什麼?

乍看之下,最使人印象深刻的變化,恐怕要數以下兩項:一是大災難時期過後,世界高雅藝術的發展發生了地理上的變化,由精粹文化的傳統中心地帶(歐洲)向外移出;二是基於當時全球空前繁榮的景象,支持高雅藝術活動的財源也大為增加。但是若再仔細研究,卻可發現,其實情況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值得歡欣鼓舞。

「歐洲」不再是高雅藝術的大本營(對1947-1989年間的多數西方人而言,所謂歐洲即指「西歐」),已是眾所周知的共同認識。紐約,以它取代了巴黎藝術之都的地位而驕傲。這一轉變,表示如今紐約才是藝術市場的中心,換句話說,藝術家們在這裡成為高價商品。意義更為重大的變化,則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們——其政治意味,似乎比其文學鑒賞的品味更令人尋味——從60年代起,開始認真考慮非歐洲作家的作品。在此之前,這方面的作品幾乎完全被他們忽略——只有北美地區例外,自1930年辛克萊·劉易斯首次得到這項桂冠以來,便陸續有其他得主出現。到70年代,凡是嚴肅的小說讀者,都應該接觸過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而嚴肅的電影欣賞者,也一定都會對自50年代起由黑澤明(Akira Kurosawa,1910-)領銜,先後征服世界影壇的多位日本大導演,或印度孟加拉的導演薩耶吉雷(Satyadjit Ray,1921-1992)崇敬不已,至少也得在嘴巴上讚不絕口。1986年,第一位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人士,奈及利亞的索因卡(Wole Soyinka,1934-)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更沒有人感到大驚小怪了。

藝術重心由歐洲遠移,在另一項絕對視覺藝術上,也就是建築,表現更為顯著。我們在前面已經看見,現代派建築藝術於兩次大戰之間甚少建樹;到二戰結束,「國際派」才聲名大噪,在美國達到巔峰,在這裡出現的作品最大又最多,而且還更上層樓,主要是通過美國於70年代在世界各地密如蛛網般的旅館連鎖店,向全球輸出它彷彿夢幻宮殿的奇特形式,為僕僕風塵的高級經理及絡繹於途的遊客提供服務。通常這種典型的美式設計,一眼即可認出,因為它入門處一定有一間大廳,或宛如一處大溫室的通道,裡面花木扶疏,流水潺潺,並有室內或室外型的透明電梯上下載客,只見隨處都是玻璃,滿眼都是劇院式的照明。這樣的設計,是為20世紀後期的資產階級所建;正如傳統的標準歌劇院建築,是為了19世紀的資產階級而造一般。可是現代派流風所及,不止美國一地,在別處也可見到其出名的建築:柯比思耶在印度建起了一整座都城——昌迪加爾(digarh);巴西的尼邁耶爾(Osiemeyer,1907-)也有類似偉業——新首都巴西利亞(Brasilia)。至於現代派潮流最美麗的藝術品(也是由公家委託而非私人投資興建),大概首推墨西哥城內的國立人類學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Anthropology 1964)。

而原有的藝術中心歐洲,顯然在戰火煎熬下露出疲態。只有義大利一地,在反法西斯自我解放的精神鼓舞下(多由共產黨領導),掀起一股文化上的復興,持續了10年左右,並通過義大利「新寫實」(neo-realism)電影,在國際上留下其衝擊的印痕。至於法國視覺藝術,此時已不復具有兩戰之間巴黎派的盛名,其實就連兩戰間的光采,也不過是1914年前霞光的餘暉罷了。法國小說家的名氣,也多建立在理性而非文采本身:不是徒弄技巧——如50年代和60年代的新小說(nouveau roman)——就是像薩特那種非小說性質的作者,以其豐富的創造性作品聞名。1945年之後法國從事純文學的「嚴肅」小說家們,一直到70年代,有哪一位在國際文壇上獲得聲名?大概一位也沒有吧。相形之下,英國的藝術界就活躍多了,其最大的成就可能要屬倫敦於1950年後轉型為世界樂壇及舞台的主要表演場地之一。此外,英國也出了幾名前衛建築家,他們憑著大膽創新的作品,在海外——巴黎、德國斯圖加特(Stuttgart)——闖出比在國內更大的名氣。然而,雖說戰後英國在西歐藝壇所佔的地位比戰前高几分,可是它向來最擅長的文學成就卻不甚突出。即以詩而論,小小的愛爾蘭在戰後的表現,就可勝過英國而有餘。至於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以其豐富的資源與其藝術成就相比,或者說,拿它輝煌的魏瑪時代,與今天的波恩相比,對比實可驚人。這種令人失望的表現,不能只用希特勒12年統治留下的創傷一味搪塞。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戰後50年的歲月里,西德文壇上最活躍的幾名才子〔策蘭(Paul )、格拉斯(Gunter Grass),以及由東德來的眾多新秀〕,都不是西德本地出生,卻來自更向東去的幾處地方。

德國,當然啦,在1945-1990年間陷於分裂狀態。兩德之間的強烈對比,卻反映出高雅文化流向的奇特一面——一邊是積極實行民主自由、市場經濟、西方性格的西德;另一方則是教科書上的標準實例,典型的共產黨中央集權。但是在共產黨政權之下,它反而花葉繁茂(至少在某些時期如此)。不過這種現象,顯然並不能應用於所有藝術項目,當然也不會出現在某些國家。

更有甚者,藝術既然由公家贊助,可供藝術家選擇發揮的空間自然因而縮小。空曠的廣場,矗立著一排又一排「新維多利亞式」的建物——一提及此,莫斯科的斯摩棱斯克廣場(Smolensk Square)便馬上映入我們腦海中——這種50年代的標準風格,有一天也許會有人欣賞,可是對建築這門藝術究竟有何貢獻,恐怕只有留待將來評定吧。不過另一方面,我們也得承認,在某些國家裡,當地共產黨政府對文化活動的補助極多,出手甚為大方,顯然對藝術恩惠良多。80年代西方的前衛歌劇導演,便是自東柏林羅致的人才,這應該不是沒有緣故吧。

而蘇聯呢,則一直保持著化外之地的狀態,同1917年以前的那段輝煌歲月,實在今非昔比,甚至連1920年前後的動亂時代也不如。只有詩壇例外,因為唯有詩,是最可以在私下進行的一項藝術;而且也唯有靠詩,偉大的20世紀俄羅斯傳統,才能在1917年後繼續保持——阿赫馬托娃(Akhmatova,1899-1966)、淡維塔耶娃(Tsvetayeva,1892-1960)、帕斯捷爾納克(Pasternak,1890-1960)、勃洛克(Blok,1890-1921)、馬雅可夫斯基(Mayakovsky,1893-1930)、布羅斯基(Brodsky,1940-)、沃茲涅先斯基(Voznesensky,1933-)。阿赫馬杜林娜(Akhmadulina,1937-)。而蘇聯的視覺藝術,卻因受意識形態、美學、制度等多方面的嚴格限制,再加上長期與外隔絕,受到極大傷害。狂熱的文化民族主義之風,於勃列日涅夫時期在蘇聯部分地區開始興起,如索爾仁尼琴所表現的正統及崇尚斯拉夫風格,以及帕拉加諾夫(SergeiParadjanov,1924-)電影中所傳達的亞美尼亞中古神秘主義氣息等。其中原因,即在藝術家無路可走,他們既然反對政府及黨標榜的一切事物(正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便只有向本士的保守風格吸取傳統。更有甚者,蘇聯的知識階層,不但完全隔離於政府體系之外,與蘇聯一般平民大眾也格格不入。後者接受了共產黨統治的合法地位,並調整自己,默默配合這個他們唯一所知的生活方式;而事實上在60年代和70年代,他們的生活可以說有著長足進步。知識分子憎恨統治者,鄙視被統治者,即使在他們謳歌農民、將理想化的俄羅斯精神,寄寓在俄羅斯農民形象上時也不例外(如那些「新尚斯拉夫派」)。其實,他們理想中的農民化身早就不存在了。對於富有創意的藝術工作者而言,這實在不是理想的創作氛圍;矛盾的是,一旦加諸知識活動的高壓禁錮消蝕崩散,卻反使種種創作才情轉趨煽動。極可能以20世紀偉大文學家盛名傳世的索爾仁尼琴,卻還得寫小說來諄諄誨道——《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A Day,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癌病房》(The cer Ward)等等——正因為他還不能自由說教、任意批判歷史啊。

至於共產黨中國,間或偶有松禁時刻(如「百花齊放」),可是其目的卻在辨認下一場整肅鬥爭的犧牲對象。毛澤東的統治於1966-1967年的文化大革命時期達到巔峰,這項運動的根本目的,是在反文化、反教育、反理智,在20世紀史上可說無出其右。10年動亂,中國的中等和高等教育等於完全關門,西洋古典及各類音樂活動也全面停止(必要時甚至將樂器破壞殆盡)。全國的影劇劇目,也削減得只剩下半打政治意識正確的樣板戲,一再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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