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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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爾巴喬夫以兩項口號,發動他改造蘇維埃社會主義的運動,一是「重建」,政治經濟並行;一是「開放」。

結果證明,在重建與開放之間,卻有著不可調解的衝突存在。因為唯一能讓蘇聯體制運作或轉型的事物,就是沿襲從斯大林時代的黨政合一發號施令的結構。這種結構,即使回到沙皇年代,也是俄國歷史中熟悉的景象。改革從上而來,可是在此同時,黨和國家本身的結構,卻成為進行改革的最大障礙。這個系統是由它所造,它也為此調整適應,它在其中有著極大的既存利益,現在要它為這個系統找出第二條路,實在是強其所難。當然,現實的障礙絕對不止這一項;而且歷來的改革派(不獨俄國),都喜歡把國家人民反應冷淡的原因,怪罪到「官僚體系」身上。但是有一件事卻不能否認,那就是對於任何重大改革,國家機器都多半反應遲純,骨子裡更藏著一股敵意。「開放」的目的,即在動員國家機器內外的支持,以對抗這種反抗勢力。但是如此一來,卻正好毀掉了唯一還可以行動的一股力量。我們在前面也曾提過,蘇維埃的制度及運作方法,基本上是軍事性的,軍隊民主化,並不能改進它們的效率。而另一方面,如果不再需要這個軍事化的系統,那麼在動手毀掉之前,就應該仔細籌劃,先把替代的文人系統建立起來,否則改革非但不能帶來重建,反而導致崩潰。戈爾巴喬夫領導下的蘇聯,便是陷在「開放」與「重建」之間,日益深刻的斷層中了。

更糟糕的是,在改革人士的心目中,「開放」,遠比「重建」,更具有確定的內容。開放,意味著引進——或重新引進——一個建立於法治與公民自由之上的憲政民主體制。背後的涵義,便是黨與政的分離,並將加大政府的作用,由黨還政於國家(這一點當然與斯大林興起之後的發展完全背道而馳)。如此一來,自然導致一黨專政系統的結束,黨所扮演的領導角色從此告終。這種結果,顯然也意味著「蘇維埃制度」將在各個層級復活——可是這一回,卻將通過真正選舉誕生的代表組成,層層相沿,一直到位於最上一層的「最高蘇維埃」。後者則將是一個具有實權的立法議會,而強大的行政部門的權力由它所授,同時卻也受它控制。至少,在理論上如此。

事實上,新的憲政體制最後也真的設立了。可是新經濟的改革系統,在1987-1988年間卻幾乎不見成形。因為第一,私營小企業——即「次級經濟」的多數形態——合法化的推行不見誠意。第二,原則上卻又決定讓那些永遠賠錢的國營事業自行破產。經濟改革的高調,與日走下坡的經濟現實的鴻溝只有越來越深。

這種狀況實在危險已極。因為憲政的改革,只是徒然將現有的一套政治機制換掉,改成另外一套而已,至於新制度到底該做些什麼事情,這個問題卻未獲得解答。不過可想而知,民主政治的決策過程,顯然比軍事號令系統累贅多了。對多數人來說,如今有了新的制度,一方面表示每隔一陣子就有一次選舉,大家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做出真心選擇;而選舉之間,也有機會聽聽反對人物批評政府。而在另一方面,「重建」所依據的準繩,並不在於經濟的大原則為何,卻在它日復一日的日常表現,其成效可以輕易指明並測量——判斷的標準,完全在其成果。就大多數蘇聯人民而言,所謂成果,就表現在他們的實際收入、為收入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接觸範圍之內商品勞務的數目種類,以及獲取的難易程度之上。不幸的是,經濟改革家們對自己所反對、所要掃除的事物,雖然界定得很清楚,但是在積極的另一面上,即他們所提出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路——那個由公私或合作經營的大小企業,在經濟上有生存力,在運作上有自主權,並在「經濟決策中心」的總體統籌之下配合無間的經濟社會——卻終始只是空論的高調而已。這徒然是一種理想,表示在魚與熊掌之間,改革派想要兩者兼得,一方面得到資本主義的好處,一方面又不失去社會主義的優點。但是實際的方法為何,如何才能把一個由國家主導中央號令的經濟體制,過渡成為理想中的新制度,卻沒有人有半點主意。同樣重要的是,在這個可想見的未來必然有公私營制度並行的經濟體系里,到底該如何動作,同樣也無人知曉。撒切爾和里根派的極端自由市場主義,之所以吸引年輕的改革知識分子,就在它提供的處方不只是一劑猛葯,同時也許諾他們,所有的毛病都將迎刃而解,自動痊癒(結果它並沒有這種靈效——其實事先就該料到)。

最接近戈爾巴喬夫一派改革家理想的藍圖,恐怕要數1921-1928年間的「新經濟政策」了。當年的模式,留下了幾許模糊的歷史記憶。說起來,這項政策畢竟「卓有成就,在農業、貿易、工業、財政諸方面都頗有一番復興氣象,於1921年後維持了幾年的好時光」。同時它也「靠市場之力」,重新使一個已經崩潰的經濟恢複健康(Vernikov,1989,p.13)。更有甚者,從毛澤東路線停擺以來,一項極為類似的市場自由化和地方分權化政策已在中國開花結果,獲得了驚人成就。80年代中國的國民生產總額的增長,僅次於韓國,每年幾乎平均高達10%(World Bank Atlas,1990)。反觀20年代的俄國,民不聊生、科技落後,且大部分為農業;而到80年代的蘇聯,卻已經高度都市化和工業化。但是國中最為先進的工業部門,即軍事-工業-科學的大結合體(包括太空計畫在內),卻只能依賴那獨一無二的唯一顧客。如果說,假定80年代的俄國一如當年,80%的人口仍為農民(就像80年代的中國一樣),「重建」效果可能就會大不相同。因為在一名農村居民的心理,今生對財富的最大野心,恐怕便只是擁有一台電視機——可是早在70年代,蘇聯就已經有七成的人民,每天平均觀看一個半小時的電視了(Kerblay,pp.140-141)。

但是中國固然在時間上有著落後,這一點卻不能完全解釋兩國在「重建」效果上的顯著對比。至於中國人依然小心翼翼,保持著他們的中央號令體制原狀不變,也非造成兩個差異的全部原因,遠東的文化傳統,到底對中國人有何幫助?能夠在無論哪一種社會之下,都對經濟發展產生動力?這個問題,就得留待21世紀的史學家去探索了。

1985年時,有沒有人認真以為,6年之後,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以及它的共產黨,即將不存於世?事實上,連歐洲其他所有的共產黨政權,也都會一起消失?從西方政府對1989-1991年間共產黨世界的失敗完全沒有準備的跡象看,他們所做的種種預言,所謂西方的意識思想大敵即將覆滅云云,其實只是把平常的公開辭令小做修改而已。事實上將蘇聯加速逼近斷崖絕壁的真正原因,是「開放」導致的權威解體,以及「重建」對原有機製造成的無盡破壞,兩者相乘,卻不曾提供另外一個替代之道,人民生活水平因而愈發下降。同時,蘇俄卻又走上多黨制的選舉政治,全國終於陷入無主的經濟混亂:自從計畫經濟問世以來,俄國頭一回不見五年計畫(DiLeo,1992,p 100n)。種種因素湊在一起,造成高度的爆炸力,蘇聯政治經濟一統的薄弱基礎,至此完全破壞無遺。

因為此時的蘇聯,正在結構上快速地步向地方化,尤以勃列日涅夫執政的多年歲月里發展最快。它的各個共和國之所以還能聯合,主要是由於集合全蘇聯存在的黨政軍制度及中央計畫所致。然而在事實上,蘇維埃聯盟只是由「自治封建領主」組成的一個體系,各個地方上的首領們——即共和國的黨書記、其手下的地方司令,以及維持經濟運轉的大小生產單位主管——只有在對莫斯科黨中央機器的依賴這一點上結成一家。後者對他們具有提名、調職、罷黜、選舉的權力,以視需要完成莫斯科「精心設計」的計畫任務。在這些極為寬泛的許可權之內,各地首腦其實擁有相當的自治權力。事實上,要不是有著那些負責實際業務者發展出一套作業網路,在中央之外建立了側面的橫向關係,蘇聯經濟根本無法動作。在蘇聯名義上的中央計畫表相內部,實際進行的手法,卻是各地同病相憐的地方幹部,以協商、交換、互惠的方式彼此幫忙,這套系統也可稱為另一個「次級經濟」。我們也可以這麼說,在蘇聯日趨成為一個複雜的工業化與都市化社會之際,那些擔任實際生產、分銷及民生任務的事務中堅,對於高高在上的政務官及純粹黨的官員,顯然愈來愈離心離德。因為後者雖然是他們的上司,但是除了中飽私囊以外,職務及功能卻不清楚——勃列日涅夫當政時代,這些人當中營私舞弊者大有人在,而且其索求無厭,常令人嘆為觀止。人們對特權階級貪污現象的反感越來越重,於是促成要求改革的原始動力。而戈爾巴喬夫的「重建」政策,也獲得經濟部門的幹部支持,尤其是那些在軍事-工業生產單位服務的人,更衷心希望這個在效率上停滯不進、在科技上麻痹不靈的經濟體系,在管理上能夠有所改進。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事情到底已經惡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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