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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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過了經濟,現在我們轉過來看看(現實中的社會主義的)政治。因為正是政治問題,造成了東歐與蘇聯走向1989-1991年的解體。

政治上,東歐是蘇聯體系的致命要害,而波蘭(匈牙利亦然,不過程度較輕)更是它最脆弱的部位。我們已經看見,自從「布拉格之春」以後,這一地區的大小附庸政權,顯然都已失去其正統的合法地位。它們之所以繼續維持,完全是在國家的高壓之下,並有蘇聯干涉的威嚇作為後盾——或如匈牙利那種屬於最好的情況,賜予人民遠超東歐其他國家的物質生活條件,以及相當程度的自由,才得以苟延殘喘,可是很快又在經濟危機的壓力之下癱瘓。然而,除了波蘭例外,各國卻難有重大的組織性政治力量或公開反對派出現。波蘭因有三項因素匯合,使得這個力量得以產生。其一,該國輿論甚為一致,因為眾人不但憎恨當朝政權,並且有反俄(並反猶)情緒,故能在羅馬天主教意識挂帥的波蘭民族主義下聯合。其二,教會在波蘭境內,始終有獨立的全國性機構。其三,波蘭的工人階級,從50年代中期以來,先後靠大規模罷工多次證明自己的政治實力。長久以來,波蘭政權早就聽任民情,默許容忍其行動,甚至有撤退屈服的跡象——如1970年的罷工,即令當時的共產黨領袖下台——只要反對者不會形成組織性的力量即可。雖然政權本身施展的範圍,事實上已經縮小,瀕臨危險關頭。可是70年代中期起,波蘭當局開始面對一股具有政治性質的組織化勞工運動,這股勢力,不但有精於政治運動的持不同政見知識分子作為後盾——主要以「前馬克思主義者」為主——以有企圖日益擴大的教會支持。而教會之所以受到激勵,是因為1978年羅馬天主教選出了歷史上第一位波蘭籍的教皇,即保羅二世所致。

1980年,行業工會的運動「團結工會」大奏凱歌,事實上它也是一股以大罷工為武器的全國性公開反對運動。它的勝利,證明了兩件事:波蘭的共產黨政權已山窮水盡,但是它卻又不可能被群眾騷動的方式推翻。1981年教會曾與國家默默合作,悄無聲息地抑止了一場蘇聯武裝干涉的危險(蘇方其實正在認真考慮插手),雙方同意實行幾年戒嚴,由武裝部隊司令維護政局。後者既有共產黨的身份,又擁有國家合法地位,應該可以說得過去。於是由警察而非軍隊出面,治安迅速恢複。但是對經濟難題始終一籌莫展的政府當局,卻沒有任何良策對付那繼續存在、並作為有組織的輿論宣洩口的反對勢力。眼前只剩下兩條路:不是俄國人決定插手,就是當局讓位,放棄一黨當家的局面。但是當其他衛星國一面緊張地注視波蘭局勢的發展,一面也徒勞地力圖阻止本國人民起而效尤之際,有一件事很重要:那就是蘇聯再也沒有前往干預的打算了。

1985年,一位熱情的改革者戈爾巴喬夫,出任蘇聯共產黨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的出現,其實並非偶然。若不是重病纏身的前總書記蘇俄安全頭子安德羅波夫(YuriAndropov,1941-1984)之死,改革的時代早在一兩年前就開始了(安德羅波夫本人,也早在1983年就已經與勃列日涅夫時代劃清界線)。蘇聯的軌道內外,所有其他共產黨國家政府都很清楚,重大的轉變勢在必行。然而,即使對這位新的總書記來說,改革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卻依然一片朦朧。

為戈爾巴喬夫所聲討的「停滯年代」,事實也是蘇聯精英階級處於激烈政治文化動蕩的年代。這些人不但包括那一小群高居蘇維埃聯邦階梯頂層(即真正決定、並唯一能決定政治方針的所在),以及自我選拔誕生的共產黨頭頭;同時也涵蓋人數相當多、受過教育及技術訓練的中產階級;以及實際負責國家運轉的經濟管理人員,包括各種學術界的科技知識分子。專家、主管等等。就某一方面而言,戈爾巴喬夫本人,也代表這新一代受過教育的骨幹——他學的是法律。而照斯大林派幹部一步步爬上來的老路,卻是由工廠出身,經由工程或農經學位進入黨和國家的大機器(令人驚訝的是,這條正統老路似乎依然不衰)。而且這股大騷動的深度,並不能以如今公開出現的持不同政見者實際人數為準——後者至多也許只有數百人。各種被禁或半合法的批評或自我批評,在勃列日涅夫時代即滲透進蘇聯都市的文化圈,包括黨和政府內部的重要部門,尤以安全和駐外機構為著。否則,當戈爾巴喬夫高聲一呼「開放」,那種四方響應的現象,實在很難找出其他可能的解釋。

然而政治和知識階層的響應,卻不可與蘇聯廣大人民的反應混為一談。因為蘇聯老百姓跟歐洲多數共產黨國家的人民不同,始終接受蘇聯為他們的合法政權。最起碼,也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還會有其他政府存在(除了1941-1944年間,在德國佔領下是例外。德國的統治,當然不可能讓他們欣賞)。1990年時,但凡60歲以上的匈牙利人,多少都有共產黨統治之前的記憶,也許是青春歲月,也許是成年時期。可是遍數蘇聯原有國境之內,卻找不出一名88歲以下的人有這類第一手的經驗。如果說,蘇聯政府當政的歷史悠久,可以一直回溯到內戰時期,始終不曾中斷;那麼俄國作為一個國家,其延續性更為長久,幾乎無時或斷(1939- 1940年間,那些新獲或重得的西部邊界領土例外)。如今的蘇聯,不過是舊有的沙皇俄國換人經營罷了。這也是為什麼在80年代末期前,蘇聯境內均不曾出現過任何重大的政治分離主義的原因,只有波羅的海一帶,以及西部的烏克蘭例外,或許也包括比薩拉比亞(Bessarabia)——今摩爾多瓦。(波羅的海諸國在1918-1940年間曾為獨立國家,烏克蘭在1918年前屬於奧匈帝國而非俄羅斯帝國,比薩拉比亞於1918- 1940年間則為羅馬尼亞的一部分。)但是即使在波羅的海,公開的不同意見,也比俄羅斯境內多不了多少(Lieven,1993)。

更有甚者,蘇維埃政權不但是根於斯長於斯,土生土長的本國貨(隨著時間過去,甚至連起初帶有強烈大俄羅斯風味的黨本身,也開始向其他歐洲及外高加索地區的共和國吸收新人),就連其中的人民,也借著種種難以確切描述的方式,同樣地調整自己,與政權配合;當然政權也試著適應他們。正如諷刺家和不同政見者季諾維也夫(Zinoviev)所指出,世上的確有一種所謂「新蘇維埃人」存在——雖然正如蘇維埃境內的一切事物一般,這個新人的表裡之間,與其外在公開形象差異甚大(當然,這個他換作她也是一樣,不過新蘇維埃「女」人少之又少)。他或她在這個體制里安之若素,自在得很(Zinoviev,1979)。在這裡,生活有保障,福利又完全,雖然水準平平,但是貨真價實絲毫不假。這的確是一個在社會上、經濟上,眾生都平等的社會,至少也是社會主義傳統理想之一的實現,也就是拉法吉(Paul Lafargue)所說的「什麼都不做的權利」(Rightto Idleness,Lafargue,1883)。更有甚者,對大多數蘇聯人民而言,勃列日涅夫年代可不是什麼「停滯時期」,卻是他們本人,以及他們的父母,甚至他們的祖父母,所知道所生活過的最好時代。

難怪改革家們發現,自己面對的頑敵,不只是蘇聯的官僚系統,更包括蘇聯的人民大眾。某位改革派即以那種反庶民階級的典型口吻,滿腔不快地寫道:

我們的制度,已經製造出一批由社會供養的個人,他們對「索取」的興趣,可比「給予」高得多。所謂平等主義,已經完全侵蝕了蘇聯,而這就是這種政策之下產生的結果……社會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邊是做決定做分配的人,另一邊則是聽命於人接受於人的人。這種狀況,對我們社會的發展大車,形成了一個主要的剎車效果。蘇維埃人種(Homo sovieticus)……既是壓艙底的底貨,又是停止前進的剎車。就一方面來說,他反對改革,就另一方面而言,他同時又是維繫現有體系的基礎(Afanassiev,1991,pp.13-14)。

社會上與經濟上,蘇聯社會大部分維持著相當大的穩定。其中緣故,無疑部分來自高壓及言論的檢查,以及蘇聯人對其他國家的無知,可是這卻絕對不是全部原因。不像波蘭、捷克斯洛伐克或匈牙利,蘇聯始終不曾發生過類似1968年學生暴動一類的事件。即使在戈巴爾喬夫的領導下,其改革運動也不能將年輕人大舉動員(除了在西部主張民族主義的地區之外)。這一場改革運動,正如有人所說,乃是「三四十歲者的叛變」,即生於二戰之後,可是卻又在勃列日涅夫那倒也不難過的麻痹年代之前出生的一輩。種種情況,可是偶然?蘇聯境內要求改革的壓力,無論來自何方,肯定不是由基層群眾而起。

事實上,它的動力來自上方,而且也唯有來自這個方向。這位熱情洋溢、誠意十足的共產黨改革家,到底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之下,繼承了斯大林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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