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與革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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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使革命正反兩方同感驚訝的事情是,自從1945年後,游擊戰,似乎成為第三世界革命——也是世界各地革命——的主要鬥爭形式。二戰以來,共有32場戰爭名列1970年編的「游擊戰大事年表」,除了其中3項以外——40年代末期的希臘內戰、50年代塞普勒斯,及1969年北愛爾蘭對抗英國——其餘全部發生在歐洲北美以外的地區(Lapueur,1977,p.442)。自此之後,這張名單很快地又加長了。但是革命都是從山林草莽間發動的印象,並不盡然正確,未免低估左翼軍事政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後面這種方式,在葡萄牙於1974年戲劇性地創下首例之前,在歐洲似乎不能發揮作用,可是卻是伊斯蘭世界的家常便飯,在拉丁美洲也非意料之外。1952年的玻利維亞革命,便是在礦工與軍方叛變分子攜手之下發起;而秘魯社會最激烈的改革,則是由60年代後期與70年代的軍事政權推動。同樣地,都市民眾具有的革命潛力,也是一支不可忽視的舊力量,1979年的伊朗革命,以及日後的東歐社會,就是最佳例證。不過回到本世紀的第三階段,世人的眼光都以游擊戰為焦點,游擊戰術的優越性,也一再為不滿蘇聯路線的激烈左派思想家所鼓吹。與蘇聯交惡分裂以後的毛澤東,1959年後的卡斯特羅——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卡斯特羅那位英俊滯灑的同志,天涯浪子格瓦拉(CheGuevara,1928-1967)——即是其精神領袖。至於實行游擊戰術最成功的頭號隊伍:越南共產黨,先後擊敗法國和強大的美國,受到舉世熱烈推崇。可是,這些共產黨卻極不鼓勵各家崇拜者在左派意識的內鬥中自相殘殺。

50年代的第三世界,充滿著層出不窮的游擊戰,而這些戰事,幾乎全部發生在殖民勢力(或移居當地的殖民者)不願放手讓前殖民地輕易和平獨立的國家裡——如分崩離析的大英帝國治下的馬來亞、肯亞茅茅運動和塞普勒斯。至於其中最嚴重的戰事,則發生在日薄西山的法蘭西帝國,如阿爾及利亞與越南。但是說也奇怪,最後將游擊戰推上世界頭版地位的事件,卻是另一樁規模小得多的行動——肯定比馬來亞叛亂為小(Thomas,1971,p.1040)——即不按常理出牌,結果卻大獲成功,於1959年1月1日取得加勒比海古巴島政權的一場革命。卡斯特羅其人,其實倒也不是拉丁美洲政治場上不常見的人物:年輕、強悍、充滿領袖魅力、出身良好的地主家庭;政治觀點模糊,卻決心一展個人英勇——管它是在哪一種自由抗暴的旗幟之下,只要恰當時機出現,決心在其中成為一號英雄。甚至連他提出的口號,也屬於舊的解放運動,雖然可敬,卻缺精確的內容(「沒有祖國就是死」——原為「不是勝利,就是死亡」,以及「我們會出頭」)。在哈瓦那大學(HavanaUy)舞槍弄棒的少年當中,度過一段默默無聞的學生政治期後,卡斯特羅投入對抗古巴獨裁者巴蒂斯塔將軍(Fulgencio Batista)政府的陣營——巴蒂斯塔當年以士官身份,於1933年軍事政變中首次登場後,就是古巴政壇上家喻戶曉的殘暴人物,並於1952年再次奪得政權,一手廢除憲法。卡斯特羅以積極行動的姿態進行抗爭:1953年攻擊一處軍營,然後坐牢、流亡,再度率領游擊隊攻回古巴,並在二度進擊之際,於偏遠的山區省份鞏固了勢力。這場準備並不充分的賭博,竟然大獲回報——其實就純粹軍事角度而言,挑戰的難度並不高。那位游擊戰的天才領袖,阿根廷醫生出身的格瓦拉,只帶領了148名士兵,便繼續前往征伐古巴其餘地方,最後大功告成時,全體人馬也只增加到300人而已。而卡斯特羅本人的部隊,則只在1958年12月,佔領了第一座擁有千名人口的村鎮(Thomas,1971,pp.997,1020,1024)。一直到1958年前,卡斯特羅的最大成就——不過確也非同小可——在於他顯示了小小一支非正規的軍隊,卻可以控制一個廣大的「解放區」,而且能抵擋正規軍的攻擊——當然後者士氣低落,已是公認事實。卡斯特羅之所以獲勝,在於巴蒂斯塔的政權本身脆弱不堪,除了為自己利益者外,別無真誠擁護,其領導人物本身,又在腐化之下怠值懶散。於是從民主資產階級到共產黨,各方政治路線聯合的反對力量一興起,獨裁者自己的左右軍警爪牙也認定他氣數已盡,這個政權便立刻垮台了。卡斯特羅提供了這個氣數已盡的證明,他所率領的勢力自然便成了正統。叛軍勝利的一刻,多數古巴民眾均真心感到解放來臨,從此希望無窮;而這個解放與希望的象徵,就體現在那位年輕的叛軍指揮身上。短促的二十世紀,是充滿了天生領袖氣質人物,站在高台之上、麥克風前,被群眾當作偶像崇拜的年代。在這些天才英明的領袖當中,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像卡斯特羅一樣,擁有如此眾多深信不疑、滿心愛戴的聽眾。這名身材高大、滿臉鬍鬚的英雄,一身皺巴巴的作戰服,毫無時間觀念,一開口就能夠滔滔不絕地講上兩個小時。雖然內容複雜,思緒紊亂,卻能贏得群眾毫無質疑的全神傾聽(包括筆者在內)。終於有這麼一回,革命成為眾人的集體蜜月經驗。它會帶我們往哪裡去?一定是什麼更好的所在吧!

50年代拉丁美洲的各路反叛人士,最後難免發現,革命不能單靠自己歷史上解放英雄的教誨,如全拉丁美洲的革命英雄玻利瓦爾(Bolivar),以及古巴自己的偉人馬蒂(JoseMarti),1917年後的反帝社會革命傳統,即左派理論,顯然也不可缺。兩者都主張「農業改革」——不管它代表什麼意思——而且,(至少在表面上不曾說明)都具有反美的情緒。尤其是貧窮的中美地帶,「離老天爺這麼遠,離美國卻這麼近」——套用墨西哥老一輩強人迪亞斯(Profirio Diaz)的話。而卡斯特羅一幫人雖激進,但是除了其中兩人,他本人及他的同志們都不是共產黨,甚至也不曾表示得到任何馬克思流派的同情和支援。事實上,古巴當地的共產黨——是智利以外拉丁美洲的唯一這類大黨——不但與他們毫無淵源,一開始甚至不表同情,直到相當晚才有部分人參與卡斯特羅的活動。雙方關係顯然極為冷淡,害得美國外交人員及政策顧問常有爭議,搞不清楚卡斯特羅這一股人馬到底贊成還是反對共產黨。如果的確是共產黨,美國中央情報局成竹在胸,很知道該怎麼處置——它已經在1954年解決過一個瓜地馬拉改革派的政府了——可是現在,卻顯然認定古巴這幫人不是共產黨。

但是當時發生的各種狀況,卻在促使著卡斯特羅的運動一直往共產主義方向走。從那些傾向於拿起槍杆子打游擊的人開始,他們所鼓吹的一般性社會革命理論,到麥卡錫參議員在美國掀起反共高潮的10年間,都自動使得反對帝國主義的拉丁美洲起義者,與馬克思思想較為情投意合。全球性的冷戰局面,更使整件事水到渠成。如果新政權討厭美國——十之八九,一定如此——只消對美方投資造成威脅,保證可以得到美國頭號大敵的同情支援。更有甚者,卡斯特羅經常在數百萬民眾前獨白式的治理作風,也不是治天下的方式,就連任何一個小國或革命也不能長久。即使是民粹主義,也需要某種形式的組織;而共產黨則是唯一站在革命一方,並可以提供他這種組織的團體。兩方彼此需要,不久便結為一體。不過,到1960年3月,早在卡斯特羅發現古巴必須走社會主義路線,自己也得變成共產黨之前(但是他這個共產黨,自有其別具一格的風格),美國便已經決定把他當作共產黨來處置,中央情報局被授命進行推翻他的任務。1961年中央情報局策動古巴流亡人士進攻豬灣(the Bay of Pigs)失敗,一個共產黨政權的古巴便在美國最南端小島基韋斯特(Key West)的百把公里外存活下來,並在美國封鎖之下,對蘇聯的依賴日深。

當保守主義的氣焰在全球興盛了10年之後,再也沒有另一場革命能像古巴一樣,令西半球及發達國家的左翼人士歡欣鼓舞了,也只有這場革命,為游擊戰做了最佳宣傳。古巴革命里什麼都不缺,要什麼有什麼:有山林草莽的英雄浪漫;有學生出身的年輕領袖,貢獻出他們青春歲月的慷慨無私——年紀最長者也僅過而立之年。一個快樂喜氣的民族,在一個熱帶的旅遊天堂,帶著倫巴韻律的脈動氣息。更重要的是,它的成就、它的作為,可以被舉世的左派人士歡呼。

事實上,古巴的成功,最可能向它歡呼的是批評莫斯科的人。長久以來,這些人對蘇聯決定與資本主義和平共處為第一優先的政策極為不滿。卡斯特羅的榜樣,激勵了拉丁美洲各地好戰派的知識分子。這片大陸,一向充滿了隨時準備摳扳機,以英勇無私為榮,更愛展現英雄作風的熱血人物。一段時間過去,古巴開始鼓動南美大陸上的叛變行動,格瓦拉更不斷鼓吹;他是泛拉丁美洲革命的頭號鬥士,大力主張應該製造出「兩個、三個、更多的越南」來。至於思想方面,則有一位年輕聰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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