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危機二十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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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後的20年間的歷史,是一頁世界危機重重,失去支點大舉滑落入不安定的歷史。但是一直要到80年代,世人才明白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返,當年的基石已經粉碎,再也不能成形。直到世界的一部分全面倒坍之後——即實際「現實中的社會主義」的蘇聯與東歐集團——這股危機的全球性方才為人認識。在此之前,發達的非共產黨地區自然更不承認危機的存在,多年來,眾人都仍將每一回的經濟難題,稱為過渡性的「景氣蕭條」(recession)。半個世紀以來,令人聯想起大災難時期的「不景氣」(depression)和「大蕭條」(slump)二詞,於是成為至今猶未完全解禁的禁語。更有甚者,只要提一下這個字眼,就可以使人不寒而慄,喚回當年那個恐怖的陰魂。甚至當80年代的「景氣蕭條」是「五十年來最為嚴重的一次」時,連這句話也小心使用,不敢直指那段相對照的時期——即30年代。(廣告人的文字魔術,已經被人類文明提高為人類經濟活動中的基本一環;可是文明本身,如今卻陷落在它自己這個專長構築幻境的機制之中。)只有到了90年代初期,才有人敢開始承認(如在芬蘭),目前的經濟難題,確實比30年代還要糟糕。

就許多方面而言,這種情形實在令人困惑不已。為什麼世界經濟變得不再穩定?正如經濟學家的觀察一般,各項有助經濟穩定的因素其實比前更強——雖然一些自由市場國家的政府,如美國的里根與布希、英國的撒切爾夫人與她的後繼者,試圖將其中幾項因素的力量減弱(World EicSurvey 1989,pp.10-11)。舊有大量生產制度中的一大關鍵所在——即難於控制的「存貨周期」(iory cycle)——在電腦化的存貨管理以及更好更快的通訊傳輸下,影響力已經大大降低。如今生產線上可以配合需要變化,隨時調整產量:擴張期「剛好趕上」(just in time)大規模地生產,縮減期「原地不動」靜待存貨銷清。這項新方法是由日本人首先試行,並在70年代科技的幫助下成為事實。其宗旨是減少存貨,只需生產足夠數量,「剛好趕上」經銷商的所需即可。總之,生產能力的彈性大幅度升高,隨時因應需求變化,在極短的通告之下靈活調度。這不再是一個亨利·福特,而是貝納通(Beon)的時代。與此同時,政府開支之大,以及名列政府支出項目下的私人收入——社會福利金及救助金等「移轉性支付」(transfer payments)——也有助於經濟的穩定。前述兩項政府開支的總和,如今已高居國內生產總額的三分之一。如果說,在這個危機時代里有什麼東西上漲的話,恐怕就數這兩項了。單是失業救濟、養老金,以及醫療費用的增加,就足以推動它們的上漲。這個危機時代,一直延伸到短促二十世紀末期。我們大概得再等上數年,才能等到經濟學家也拿起歷史學家的最後武器——即後見之明——為這個時期找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解釋。

誠然,將70年代至90年代之間的經濟困難,拿來與兩戰之間的難題相比,在方法上自然有其缺陷;雖然在這個新的20年里,另一場「經濟大蕭條」的恐懼時時縈繞人們心頭。「有沒有可能再來一次?」許多人都問道,尤其是在1987年時,美國(及世界)股市一場極其戲劇化的大跌,以及1992年國際匯兌發生危機之後(Temin,1993,p.99),憂心之人更多了。1973年開始的數十年危機,其實並不比1873年後的數十年間更接近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的意義(雖然1873年那段時期也被人視作大蕭條),這一回,全球經濟片刻也未崩潰——不過當黃金時代於1973-1975年結束時,的確有幾分類似古典的循環性蕭條。當時「發達市場經濟」的工業生產在短短一年之內驟降一成,國際貿易則跌落13%(Armstrong,Glyn,1991,p.225)。黃金時代過後,發達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雖然持續增長,可是比起以前的大好時光,速度顯然緩慢許多,只有某些「新興工業國家」(多數位於亞洲,見第十二章)是例外,後者進行工業革命的歷史甚短,自60年代才開始。但是總的來說,一直到1991年,先進經濟地區的國內生產總額始終在增長,只有在景氣蕭條的1973-1975年和1981-1983年間,兩度稍微受到短暫停滯的干擾(OECD,1993,pp. 18-19)。世界增長的主要動力,即國際工業品貿易,也在繼續增加之中,進入80年代的大發展時期,其加速之勢甚至可與黃金年代媲美。到短促的二十世紀的末尾,發達資本主義世界國家的富庶程度與生產力,總體來說,甚至遠超過70年代初期,而依然在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全球經濟,此時也比當年更為活躍。

但在另一方面,世界上另有一些角落的狀況就沒有這麼樂觀了。在非洲、西亞,以及拉丁美洲,平均每人的國內生產總額完全停止增長,到了80年代,多數人反而變得比以前貧窮。這10年當中,非洲及西亞的產量多數時候都在走下坡,而拉丁美洲則在最後幾年也陷入同樣境地(UN WorldEic Survey 1989,pp.8,26)。對這些地區而言,80年代無疑是它們嚴重不景氣的時代。至於在西方原為「現實中的社會主義」的地區,80年代始終保持著差強人意的增長幅度,可是1989年後完全崩潰。它們陷入的危機險境,若以「大蕭條」命名倒很合適。進入90年代初期,這些國家的狀況甚至更慘。從1990年開始到1993年4年之間,俄國的國內生產總額年年跌落,其跌幅分別為17%(1990-1991年)、19%(1991-1992年),11%(1992-1993年)。波蘭經濟到了1990年初期雖然開始多少轉趨穩定,可是縱觀1988-1992年間,波蘭的國內生產總額總共銳減21%以上。至於捷克,則減了20%;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更慘,損失高達三成甚至更多。綜觀這些國家在1992年中期的工業生產,只有1989年的半數到三分之二之間(Financial Times,24/2/95;EIBPapers,November 1992,p.10)。

焦距轉向東方,情況則完全相反。就在蘇聯集團經濟紛紛崩潰解體之際,中國經濟卻開始了驚人的增長躍升,對比之強烈,再沒有比這個更令人稱異的現象了。在中國,事實上再加上自70年代開始,成為世界經濟地圖上最充滿活力的一個角落在內(東南亞及東亞的大部分地區),「蕭條」一詞,可謂毫無意義——說來奇怪,90年代初期的日本卻不在這些幸運國家之列。然而,儘管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在繁榮增長,其中的氣氛卻不輕鬆。凡是資本主義在戰前世界最為人指責的缺陷——「貧窮、大量失業、混亂、不穩定」——本來在黃金時期已被掃除長達一代時間,1973年後卻開始重現。經濟增長,為嚴重的不景氣一再打斷,先後計有1974-1975年、1980-1982年,以及80年代結束時三次,規模之大,絕非「小小的景氣蕭條」所可形容。西歐地區的平均失業率由60年代的1.5%猛升為70年代的4.2%(Van der Wee,p.77)。在80年代末期景氣繁榮的最高峰,歐共體的失業率,卻竟然平均高達9.2%,1993年更爬升到11%。半數失業人口的賦閑時間甚至超過一年,更有三分之一長達兩年以上(HumanDevelopment,1991,p.184)。問題是黃金年代的戰後嬰兒潮已經過去,潛在的工作人口本應不再繼續膨脹,而且不論年頭好壞,通常年輕人的失業率也都高於年紀較長者。在這種情況下,永久失業率若有任何變化,照常理應該呈縮減之勢。

至於貧窮混亂,到了80年代,甚至連許多最富有最發達的國家,也發現如今自己「又開始」習慣於每日乞丐流連街頭的景象了。更駭人的是,流浪者棲宿檐下、藏身硬紙板的鏡頭,大家也都變得習以為常熟視無睹——如果警察尚未乾涉,把他們從眾人視線之內移走的話。1993年,無論在哪一個夜晚,紐約市內都有23000名男女露宿街頭或棲身收容所內。這個數字,實在只是小意思——要知道從1993年開始倒數回去的5年之中,全紐約市更有3%的市民,頭上一度沒有片瓦遮蓋(New York Times 16/11/93)。在英國(1989年),則有40萬人被正式列入「無家可歸」之列(UN Human Develop-ment,1992,p.31)。回到50年代,甚至70年代早期,有誰能預想到今天這般慘狀?

無家可歸貧民的重現,是新時代里社會及經濟愈發嚴重不平等現象的一環。其實根據世界性的標準,「發達市場經濟」富有國家在收入分配上,其實並不至於太不公平——至少尚未達到極為不公。在這些國家中,分配最不均的如澳大利亞、紐西蘭、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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