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第三世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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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增長的情況,不論是否由政府控制,對第三世界絕大多數自耕自食的老百姓而言,都沒有重大的利益可言。因為即使在某些靠一兩樣出口大宗為主要財源的殖民地或國家裡(如咖啡、香蕉、可可等),這些經濟作物也往往集中於有限的幾個地區。於是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以及南亞和東南亞的絕大部分地方,連中國在內,廣大的人口依然以農業為生。只有在西半球一帶,以及西部伊斯蘭世界的鄉間,才搖身一變,在幾十年間,戲劇性地由農業社會蛻變成為世上的大都會(見第十章)。其實只要土地肥沃,人口不致過度擁擠——如黑非洲——一般而言,老百姓多能自給自足,無須外求。這些土地的居民,多數根本不需要政府來幫倒忙,因為當地的政府多半力量太弱,起不了什麼作用。但是如果官府勢力變得苛擾太重,小老百姓也可以不去惹它,或乾脆退而採用自力更生的老法子。環顧各地,少有其他地方擁有像黑非洲這麼好的優勢,可以輕輕鬆鬆地走進獨立年代——可惜不旋踵間,這個大好條件卻被糟踏掉了。與非洲相比,亞洲及伊斯蘭世界農民的日子往往窮苦得多,至少在糧食營養方面——貧窮到苦不堪言的地步,而且其境況自古以來,從來就沒有改善過,如印度地狹人稠,生存的壓力自然遠比非洲為大。然而,對許多農民百姓而言,解決之道卻是天高皇帝遠,越少和那些倡導經濟改革致富者接觸越好。長久以來,他們的祖先,以及他們自己本人,都已經學得一個經驗,那就是「外頭來的絕對沒有好事」。一代又一代默默地思索中,他們領悟到了一個事實:與其多求利潤,不如減少風險,才是上上之策。不過,這些老百姓並不因此便成為全球經濟革命中的「化外之民」,因為這股革命浪潮泛濫四方,不論遠近,連最偏僻孤立的地區,也難逃其浪頭侵襲——塑料瓶、汽油桶、老古董的卡車——當然更少不了政府的機關衙門,而其功能便是製造公文。但是這個辦公室寫字間世界的出現,充其量不過將人口分成截然不同的兩大族群:一邊是一個生存行動於其間的官家,另一邊則是完全與其無涉的小民。因此在第三世界的絕大地區里,最大的分野便在「沿海」與「內地」(或都市與邊區)的區別。

麻煩的事卻正出在這裡。現代化往往與政府攜手而來,因此「內地」被「沿海」管轄,邊區為都市治理,不識字者自然也只有受治於識字之人了。太初有「道」,「道」即「文字」。在迦納獨立前不久成立的議會,其104名成員中,68名有某種程度的小學以上教育。南印度特倫甘納地區(Telengana)106名的立法委員里,則有97人有中等以上的教育程度,並有50位大學畢業生。可是這兩地絕大多數的居民,當時卻多屬目不識丁的文盲(Hodgkin,1961,p.29 Gray,1970 p.135)。更有甚者,凡想在第三世界「國家級」政府出人頭地者,只會當地通行的語文還很不夠,還得通曉幾種國際語言當中的一種(英文、法文、西班牙文、阿拉伯文,或中文),至少也必須懂得新政府將當地方言混合而成的「國語」才成——如斯瓦希里語(Swahili,東非、剛果等地的語言)、印尼官話(Bahasa)、洋涇浜語等——唯一的例外,只有在拉丁美洲地區,官方的書寫文字與一般民眾的通行語同屬一種語言(葡萄牙文或西班牙文)。試觀印度一地,1967年海得拉巴(Hyderabad)舉行的公職選舉中,34名候選人里只有3人不諳英語(Bernstorff,1970p.146)。

因教育程度好而占的優勢,甚至連最落後最偏僻之民也逐漸感受到了。他們自己不一定能分佔這個優勢——尤其在他們享受不起這個條件的時候,更特別感受到其中的不同。知識就是權力,這句話不但具有象徵意義,在事實上根本就是如此。在某些國家裡,所謂政府,所謂國家,對其子民而言,無異於一部龐大機器,其目的即在榨取他們的資源、血汗,以供國家僱用的員工享用而已。因此知識即權力的意義,在這些國家愈發明顯。有了教育,往往意味著有可能在公家謀得一份差事,有時甚至十拿九穩,保證可以得到一個職務,運氣好的話,更可以變成一輩子的鐵飯碗,從此吃喝不盡,招權納賄,公物私用,將職位私下給家人朋友。一個小村莊——比方說,姑且在中非吧——投資在村裡一名年輕人身上,培養他受了教育,從此全村的指望便在這項教育投資所保證的回收之上,也就是公職的所得及公家身份的保護。一份公務生涯如果經營得成功,收入極為可觀,是一國當中待遇最好的職業。在60年代的烏干達(Uganda),一個公務人員的薪水(指其合法正當的收入),高達其國人平均收入的112倍(英國的比數則為10:1),其中意義可想而知(UN World Social Situation,1970,p.66)。

凡是鄉下窮人(或他們的下一代)也有可能受惠於教育的地方,便可見眾人普遍有著強烈的學習慾望(如拉丁美洲,第三世界中以此地區與現代化距離最近,離殖民時代也最遙遠)。「大傢伙都想要學點什麼東西。」1962年時,某位在馬普切印第安族(Mapuche Indians)中搞活動的智利共產黨人,便曾對筆者如此表示:「可是我本人並不是知識分子,沒法子教他們書本上的玩意兒,便教他們踢踢足球。」求知若渴的慾望,自50年代起,是推動南美居民大量由鄉村遷往都市的一大原因。驚人遷徙的結果,鄉間為之一空。各項調查都顯示,都市生活的吸引力,極大成分在於可為子女的教育和訓練提供更好的機會。在城裡,他們「可以變得不同」。多種新機會中,自然以學校教育為未來提供了最佳的前景,可是退而求其次,即使如開車這種簡單技術,到了落後的農村地區,也可以成為改善生活的重要原因。開車成為成功之本,這是一位來自安第斯山脈克丘亞族(Quechua)村落的鄉人的心得;也是他教導效法他的腳步進城,到現代世界打天下的表兄弟及侄兒外甥的第一課。豈不見他本人一份救護車司機的工作,正是一大家族邁向成功的基石嗎(Julca,1992)?

至於拉丁美洲以外的農業人口,也許一直到了60年代,甚至更後的時期,才開始逐漸有系統地認識到,現代文明代表著希望,而非威脅。不過在經濟發展的現代化政策當中,領導者可能對其中一事特別寄以厚望,認為它可以對農民造成吸引力,因為它直接影響著五分之三以上依農業維生的人口:即土地改革。這項概括性的政治口號,在農業國家裡卻包羅萬象,從大規模土地所有權集中的解放,重新分配給農民及沒有土地的勞動者,一直到封建領地及佃戶制度的掃除、地租的減低、租耕制度的改良,以及革命性的土地國有化及集體化等等。

這一類活動在二戰結束後的10年內風起雲湧,是為進行步伐最為激烈緊湊的10年,因為政治光譜上不論左右及幅度,都可見這個方向的行動。在1945-1950年間,世上半數人口居住的國家,都在進行著某種程度的土地改革——在東歐,以及1949年後的中國,進行的是共產式的土改;原在大英帝國治下的前印度,則是因為殖民解放而起的改革;在日本、台灣、以及韓國,則是出於日本戰敗的結果,或可視為美國的佔領政策所致。1952年埃及爆發革命,土地改革之風開始吹進西方的伊斯蘭世界:伊拉克、敘利亞、阿爾及利亞,紛紛先後跟上開羅的腳步。1952年玻利維亞掀起革命,南美地區從此也走上土改之路。不過墨西哥仍可算作首開風氣之先的國家,自1910年革命以來,或者更為精確一點,自30年代革命在墨西哥再起以來,便已經大力鼓吹土地均分(agrarismo)。不過,政治上的呼聲雖然很多,學術上的統計研究儘管不斷,拉丁美洲的革命事例畢竟不足,加之殖民歲月遙遠,戰敗經驗稀少,真正的土地改革終究難以興起。一直要到卡斯特羅在古巴發動革命(為古巴帶來了土改),使土地改革進入了中南美洲的政治進程,情況才改觀了。

對於主張現代化的人而言,土改的好處不止一個方面:政治上的意義自不待言(不論是革命政權,或正好相反的反革命政權,雙方均可藉此贏得農民支持);在思想上更為動聽(如「土地還給勞動人民」等口號);有時甚至還可以達到某些真正的經濟目的——雖然絕大多數的革命人士或改革家,對於僅僅將土地重新分配給窮人的手段究竟能造成幾分改善,並未抱著太大期望。事實上在玻利維亞和伊拉克兩國分別於1952年和1958年實行土地重新分配之後,農業總產量反而急遽下降。不過為求公平起見,我們也得指出,在其他農業技術及生產力原本便已極高的地方,以前對土改誠意抱懷疑態度的農民,一旦獲得自己的田地,很快便發揮高度的生產潛能。埃及、日本、台灣便是最好的例子,其中又以台灣的成就最為驚人(Land Reform,1968,pp.570-575)。維持一個廣大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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