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第三世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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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問題固然頭痛,可是當戰火甫息,殖民的枷鎖剛剛解套,貧窮國家的首要考慮卻不是它們的人口問題。它們的心事,是自己該採取何種形態立於世界?

有幾分不出所料,它們多數都採取了——或被迫而採取——由舊殖民主子體系衍生出來的政治形式。而少數由社會革命或長期解放戰爭之中誕生的新政權(兩者最後的效果相同),則多半遵循蘇聯革命立下的模式。因此就理論而言,新世界裡逐漸充塞了無數實行國會制度並實行選舉制的共和國度,再加上一小部分由一黨制主導的所謂「人民民主共和國」(理論上說,這些國家都民主了,可是只有共產黨國家及社會革命政權,還要強調「人民」當家作主,在其正式國名上再加上「人民」或「民主」的頭銜)。

「民主」也好,「人民」也罷,可是就實質而言,這類名號卻名不副實,最多只能表達新國家想在國際間扮演的角色而已。在事實上,更如拉丁美洲國家的憲法般不切實際,其中原因如出一轍,即它們往往缺乏足夠的物質和政治條件幫助它們達到理想。這種情況,連共產形態的新國家也不例外,雖然它們基本上屬於極權政治,又有一黨制的結構,事實上也較自由性質的共和國政體更適合其非西方背景下的國情。因此在共產主義的國度里,天字第一號的原則之一,便是(文人的)黨高于軍隊。可是到了80年代,幾個由革命黨領導而誕生的政權,如阿爾及利亞、貝南(Benin)、緬甸、剛果共和國、衣索比亞、馬達加斯加,以及索馬利亞——再加上有幾分古怪的利比亞——均是在政變的軍人統治之下。正如敘利亞和伊拉克也是在阿拉伯復興社會黨的政府治下一般——雖然兩者版本不同彼此敵對。

事實上,也正是軍政府的泛濫——或動輒便有陷入軍政府的傾向——使得憲法也許不同、結盟地位各異的第三世界,表現出同一面貌。我們若不計第三世界的幾個主要共產黨國家(朝鮮、中國、中南半島數國,以及古巴等等),並將墨西哥革命以來已經長久建立的墨西哥政權除外,1945年以來恐怕很難找到幾個沒有出過幾個軍政權的共和國來(至於其餘少數君主國家,除了某些例外如泰國外,倒好像還安全一點)。只有印度,到本書寫作為止,是第三世界國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國家。它不但始終如一,不曾打破民選政府主政的延續;而且其政府,也一直由經常性並具相當公正性的普選選出——不過印度是否便配稱全世界「最大民主國家」,則要看我們如何詮釋林肯「民有、民治、民享」的理念了。

世人對軍事政變及軍政權已經如此習以為常——即使在歐洲也不例外——我們在此不得不提醒讀者,其實就目前軍政權甚囂塵上的規模而言,實屬一股前所少有極為新奇的現象。1914年,全球的主權國家裡,除了拉丁美洲外,沒有一國是在軍政府的統治下。但是軍事政變,在拉丁美洲諸國是傳統的一部分,更何況其時其地,唯一不在文人政府治下的主要共和國家也只有墨西哥一國而已,而墨西哥則正在革命及內戰的戰火中鏖戰不已。當時,好戰黷武的政權固然不少,也有許多國家的軍方擁有超過份內應有的政治影響,更有如法國軍官分子般對其政府極為不滿的國家。可是在一般正常穩定的國家裡,軍人還是堅守其服從天職,以及其遠離政治的傳統。說得更精確一點,即或他們確有參政的事實,但也只像上層階級婦女一般,於幕後暗施手腕,在表面上卻無聲無息。

因此軍事政變性質的政治文化,完全是一種充滿著不安定的政局與非法政府的新時代下的新產物。有關軍事統治的認真探討,首先出現於1931年,是由義大利報人為馬拉帕爾泰(Curzio Malaparte),援當年馬基雅弗利(Machiavelli)思維提出;他的大作《軍事政變》(Coup d』Etat)寫出時,正值大災難時期的中途。到本世紀下半階段,超級大國之間的權力一時獲得平衡,國際局勢似乎轉安,各國政權也同樣近乎穩定,軍方參與政治的現象便更普遍了。單單是因為全球新國林立,多數均缺乏合法傳承政統,加上政治路線不定,政局經常不安,便可以解釋這種強勢軍方的現象。在這種情況下,武裝部隊往往是環視國內唯一可以發動政治行動(或任何行動)的力量。更有甚者,由於超級大國在國際間進行的冷戰,多數是由盟邦或附屬政權的軍隊出面的,兩強自然以金錢及武器多方補給己方帳下的成員。有的時候,更是你去我來,輪流供應,如索馬利亞,便有美蘇兩強先後分別予以武裝。如此一來,坦克開上了政治舞台,軍人在政治上大展身手的空間就更多了。

共產主義的核心國家在黨的領導下,在理論上,軍方臣服於文人政府的治下——不過在毛澤東最後幾年裡,他似乎有隨時放棄以黨領政領軍的念頭。至於西方陣營里的核心國家,由於缺乏政治不安的背景,加上國家具有充分控制軍隊的機制,軍人參政的機會大受限制。因此佛朗哥將軍謝世以後,西班牙在新國王的支持下,各方能協商成功,開始邁上一條自由式民主政治的大道。與此同時,那批頑固守舊的佛朗哥派曾於1981年醞釀一場政變,也被立時平定,因為國王斷然拒絕接受。在義大利,則有美國幕後支持的力量,隨時準備起來推翻當地強大共產黨勢力組成政府的可能性,因此義大利的文人政府始終得以保全——不過70年代時,該國軍方、情報單位,及地下恐怖組織的重重黑幕後面,卻出現過一連串各種無從解釋的活動旋風。遍數西方世界的軍官,只有在老大帝國無法忍受殖民地紛紛脫離統治的心頭恨之下(即慘敗於殖民地之痛至巨至深),才會受到誘惑,對軍事政變產生躍躍欲試之心——如50年代法國在中南半島和阿爾及利亞兩地的失守,以及70年代葡萄牙帝國在非洲地域的崩潰(不過葡萄牙之變帶有左傾意味)。然而,法葡兩國軍方旋即又回到文人政府控制之下。歐洲地區唯一有美方做後盾(但可能是由當地主動發端)的軍政權,事實上只有希臘一地,是於1967年由一群極右派上校軍官發動建立。當時的希臘,仍陷於早年內戰的陰影之下(1944-1949年),共產黨人和反共分子雙方陣營之間的苦澀依然未休。這個由一群蠢軍官發動成立的政權惡名昭彰,專以殘忍手段對付異己為能事,7年之後,便因其政治智商太低而倒台。

相反地,在第三世界的國度里,卻隨時存在著軍人干政的誘因,其中尤以新成立的小國為最,它們國小勢微,數百名武裝軍人便可舉足輕重——何況槍杆子又有外國勢力來助援,有時根本就由外國人出馬代勞。再加上政府經驗不足,能力不夠,於是混亂腐敗,層出不窮,一片狼狽之象。其實,通常在多數非洲國家出現的典型軍人統治者,往往是真心打算收拾這一片亂七八糟局面的有心人,而非冀求個人飛黃騰達的獨裁者。他們本身雖然一時掌權,卻希望文人政府不久便可接手——可是這份心愿常常陷於惘然。最後,治國與文人當政的理想兩皆落空,這也就是為什麼非洲軍事頭目的政權難以長久的原因。但是不管何人主政,只要當地政府有落入共產黨之手的可能,儘管機會極為微小,保證便有美國前來相助。

簡單地說,軍事政治正如軍事情報一般,往往崛起於正常政治力量及情報作業出現真空的時間地點。這種政治形態往往並無一定名號標誌,卻出於周圍環境不安定所致。然而,對這些出身於前殖民地或依賴型經濟的國家來說,它們致力的國策,往往需要本身有安定並有效率的國情才能成事。可是安定、效率,卻偏偏正是它們所缺乏的條件,因此軍事統治便在第三世界成為政治主調。它們一心一意,追求經濟的獨立「發展」,因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火之後,在世界革命及全球殖民解放之下,過去建築在農產品原產地上的繁榮已經沒有前途,再也不能專靠供應帝國主義國家的世界市場為出路了。這一類舊有的經濟楷模,有阿根廷和烏拉圭兩國的大牧場為先例,墨西哥的迪亞茲和秘魯的萊古亞(Leguia),曾滿懷希望地仿效。但是自從一場世界經濟大蕭條的不景氣後,這類老路顯然已經行不通。更何況在民族主義以及反帝國主義的呼聲下,一國之政策自然是以脫離對老帝國勢力的依賴為當務之急。於是,眼前便有蘇聯出頭為新生國家的「發展」另闢蹊徑,作為各國仿效的楷模。1945年後數年之間,正是蘇聯最為神氣活現的時刻。

野心比較大者,便大聲疾呼,意圖進行有系統的工業化,以結束落後的農業經濟體系,其手段或以中央計畫式的蘇聯為師,或取代進口——其間手法或許有異,卻同樣需要政府的行動與控制。野心較小者,雖然不似前者志向遠大——如夢想著建立起自己龐大的熱帶鋼鐵工廠,巨型水壩下築起巨型水力發電設施,源源不絕帶動工廠的巨輪運轉——卻同樣一心一意打算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並開發本國資源。在過去,石油往往是由與帝國強權關係密切的西方私營企業一手把持,如今各國紛紛效法1938年墨西哥的先例,一律收歸國有國營。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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