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文化革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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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離婚、非婚生子女、單親家庭(絕大多數是單身母親)泛濫的現象,顯示著兩性之間的人倫關係陷於危機;那麼全球各地興起的一股青少年強勢文化,則指向世代之間人倫關係的重大轉變。青少年作為一支具有強烈自我群體意識的族群,年齡層從青春期發育開始一直到25歲左右,已經發展為一股獨立的社會動因——發達國家少年男女的青春期萌動,更比上幾代提早數年(Tanner,1962 p.153)。60和70年代最驚人的政治現象,就是這一年齡層的社會總動員。在政治意味比較沒有那麼濃厚的國家,這一代為唱片業帶來了巨大財富;75%~80%的總出片量——總而言之就是搖滾者音樂——全部被14歲至25歲之間的消費者買去(Hobsbawm,1993,pp.28,39)。60年代,各種文化異議邊緣分子期待的政治激化現象,也由這個年齡層的男女一手包辦。向下他們排除兒童,甚至連青年期也一概抹煞(對他們來說,青年期之意,即意味著還不太成熟的半成人);向上除了幾位大師級人物尚能豁免之外,更完全否定30歲以上眾人的一切人性地位。天地之間,唯我族群獨尊。

各地激進極端的青年男女,除了在中國是由年邁的毛澤東領軍之外(見第十六章),其他都是由同齡的群體帶隊。當時覆蓋全世界的學生運動浪潮,更是如此,即使連學生運動引發的工人事件,如1968-1969年間法意兩國的工潮也往往由青年工人發起。也只有從來不曾有過半點實際人生經驗的年輕人,才會提出如1968年巴黎五月工潮和義大利次年「炎熱的秋天」那般大膽可笑的口號:「我們什麼都要,而且現在就要!」(tutto e subito)(Albers/Goldschmidt/Oehlke,pp.59,184)。

青少年作為追求「自治」地位的新族群,一個單獨成立的社會階層,更因某種現象,大大擴展其象徵意義。其象徵意義之豐富,可說自19世紀初浪漫時期以來所未有:英雄的年輕歲月,與其肉體生命同時終結。這種生命倏忽的英雄形象極為普遍,在50年代便以早逝的歌星詹姆斯·迪安(JamesDean)開其端。其後成為青年文化宣洩口的搖滾樂壇,更找到標準的理想像征:巴迪·霍利(Buddy Holly),賈尼斯·喬普林(Janis Joplin),滾石樂團的布賴恩·瓊斯(Brian Jones),鮑勃·馬利(Bob Marley),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以及其他多位廣受崇拜的偶像人物,都成為早夭生活方式下的犧牲者。他們的死亡,之所以沾染上濃烈的象徵氣息,是因為他們代表的青春,先天就擁有永恆的意味。演員這份行業,也許可以從事一生;可是作為一名「青春偶像」(jeune premier),卻註定只能發出片刻的光芒。

青少年一族的成員雖然一直在變——通常一個人能夠跨身所謂學生「代」的年限,往往只有三四年極短的時間——但是後浪推前浪,它的座位始終不空,一定有人填。青年人自覺到本身是促進社會作用的一個因子,這種青年自我意識增長的現象,也日益為社會所覺察。而其中的商人自是不遺餘力,大肆歡迎。至於老一輩人,雖不情願,也只有勉力接納。市面上充斥著針對青少年的產品,為凡是不願意在「兒童」與「成人」之間選擇其一者,開闢了另一個廣大的空間。到60年代中期,甚至連巴登·鮑威爾(Baden Powell)自己一手創建的英國童子軍組織(English Boy Scouts,也不得不把組織名稱的男童部分去掉,作為向時代氣氛低頭的表示。還將制服中原有的寬邊圓帽,換成強制意味比較不那麼強烈的法式貝雷帽(Gillis,1974,p.197)。

其實社會中分出年齡層團體,此事並不自今日始,即使在資產階級式的文明中,社會也一直承認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在性功能的發育上已臻成熟,可是在智能及其他生理方面仍在繼續成長,對於成人生活也毫無實際接觸與經驗。現在則由於青春發育期提前開始,身高體型也提早達到成人期的身量(Floud et al 1990),這一群人的年齡日益降低,但是並不能改變社會一向便有他們存在的事實。唯一造成的改變,在於青少年與父母師長之間的緊張關係因此升高,因為後者依然堅持將他們當作小孩看待,可是青少年自己卻覺得已經長成了。傳統資產階級的氛圍,往往預期其青年男子會度過一段喧囂狂亂的成長期,在這段「年輕放蕩」的日子過去之後,必將「安定」下來。新時代興起的新青少年文化,卻在三方面與以往的看法大異其趣。

首先,所謂「少年十五二十時」,如今不再被視作成人的預備時期,卻意味著完成人生成長的最後一個階段。人生,就像運動一樣,以青少年時為其高峰(在今天,又有多少數不清的少年郎希冀在運動場上揚名),一過30歲,便顯然開始走下坡路了,對運動的興趣也大為降低。可是在社會的現實正好相反,權勢、成就、財富,卻隨著年齡增加(只有運動界及某些演藝界是例外,又或許純數學也可算作其一吧)——這個現象,毋寧說是人世間不合理安排的又一佐證。請看直到70年代,戰後世界可謂完全掌握在老人手裡,「老人政治」現象之盛,甚至比前代有過之無不及。換句話說,這些在位的老人——絕大部分是老頭子,老太婆少之又少——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有的甚至在大戰開始時便已成年。這種老人當道的現象,不獨資本主義世界(阿登納、戴高樂、佛朗哥、邱吉爾),甚至連共產黨世界也不例外(斯大林、赫魯曉夫、毛澤東、胡志明、鐵托),並包括各前殖民地的大國(甘地、尼赫魯、蘇加諾)。即使在軍事政變出身的革命政權當中,也少見40歲以下的領袖——而事實上以軍事政變達到政治改變的,往往多由低級軍官為之,因為比起高級將領,前者的行動就算失敗,損失也比較少。因此當年僅32歲的卡斯特羅奪得古巴政權時,少年英雄,意氣風發,一時間在國際上引起多少衝擊。

但是,世界雖然仍握在老人手裡,他們卻已經默默地,也許甚至不覺地,將位子一點一點地讓給年輕一代了。至於欣欣向榮的化妝品業、護髮用品業、個人清潔品業,更受年輕消費者歡迎不暇。這些行業的繁榮興旺,絕大多數得益於少數發達國家的財富積累。60年代末期開始,各國興起一股將投票年齡降至18歲的趨勢——即美英德法4國——對於青年男女開始(異性)性交的年齡,社會上也有普遍認可降低的跡象。另一個趨勢卻是,隨著人類平均壽命的延長,老人比例大增,以及——至少在幸運的上層階級和中產階級里——老化現象的延後;退休年齡卻也提早來到,到了公司經營拮据之時,「提前退休」竟成了裁減人事的最佳渠道。大公司主管年過40,一旦失業,會發現處處碰壁,覓職之難不亞於白藍兩領職工。

青少年文化的第二項新特徵,直接由第一項而來:即這項新文化運動成為「發達市場經濟」的主力部隊。一是因為當今年輕一代,代表著一股極為集中強大的購買力量;一是由於如今每一代新起的成人,本身也都曾是具有自我意識的青少年文化的一部分。他們既走過這段社會化的路程,精神上自然接受其洗禮,帶有其標誌。而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莫過於科技驚人發展,吸收學習能力強勁的年輕人,自然比年長保守者佔上風,或至少比適應能力已漸僵化的年齡層佔有極大的優勢。美國的IBM,日本的日立(Hitachi),不論其管理階層的年齡分布如何,新電腦、新軟體的設計人員,卻都正當雙十年華的時期。雖說這些機器程序的設計,都是以「傻瓜也能用」為原則,可是對那些不曾和新科技一起成長的那代人來說,顯然比新生一代吃虧多了,孩子們如數家珍,父母卻完全沒有概念的新事物新知識越來越多,相形之下,父母所能教給兒女的東西彷彿越來越少。兩代之間的角色,似乎來了一個大翻身。美國大學校園更首開風氣之先,來來往往的青年學生人人一條破牛仔褲,他們要學工人百姓的穿著,故意不要像他們的長輩那麼高貴講究。這副打扮,逐漸向外傳染開來,於是不分上班放假,處處可見到牛仔褲;在某些所謂「創意性」或嬉皮式的工作圈裡,甚至可以看見牛仔褲的主人,頂著一頭灰白的頭髮。

都市青少年文化還有第三項與眾不同的特質,即其驚人的國際化現象。牛仔褲與搖滾樂,成為現代摩登少年的標誌,成為註定將變為多數的少數人的記號。這種現象,不獨一般正式容忍它們存在的國家為然,就連蘇聯的青少年,從60年代開始至今,也紛紛追逐這股牛仔搖滾之風(Starr,1990,chapters 12-13)。有的時候,搖滾歌曲中的英文歌詞甚至無須翻譯,同樣可以令青少年如痴如醉。此情此景,固然反映美國通俗流行文化及生活方式的霸權地位——披靡全球,所向無敵——我們同時卻也要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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