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1945-1990年社會革命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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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階級,與徜徉於城郊校園或城中校園的大學學子不同,當時並沒有出現任何重大變化。一直遲至80年代,工人人數才開始呈大幅度的下降。然而,甚至早從50年代開始,人便高談闊論,交口相談都是人類將如何進入一個「後工業的社會」。在這個後工業的社會裡,革命性的科技更新轉化,不但將使生產達到新的經濟規模,而且完全無需人工操作。凡此種種對工人階級的不利預言,自然使得以工人群眾支持起家的政黨及政治運動,在70年代以後開始大起恐慌。但是在事實上,這種普遍以為工人階級將逐漸凋零的印象,其實是一種統計上的錯誤,至少從全球性的角度而言是如此。

雖然自1965年開始,美國從事製造業的人數開始下降,到1970年後,下降之勢愈趨明顯。但是除了美國外,整個黃金年代,全球各地的勞動工人階級其實相當穩定,甚至連老牌工業國家也不例外。平均約佔就業總人口的三分之一。事實上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21國當中,有8國的工人人數——即8大最先進國家的超級俱樂部——在1960-1980年間繼續增長。在新興的非共產黨歐洲工業國家裡,工人自然更是有增無減,到1980年才進入穩定狀態。日本的增長更為快速,進入70和80年代,開始保持相當平穩的數字。至於那些全速工業化的共產黨國家,尤以東歐為著,工人階級的人數更以前所未有的倍數激增。這種情形,自然也出現在第三世界全力追求工業化的國家——巴西、墨西哥、印度、韓國等等。簡單地說,直到黃金年代結束,全世界的工人數字不但大增,在全球人口當中,製造業人口的比例也比這以前高出很多。除了極少數的例外——如英國、比利時和美國——1970年時各國工人在總就業人口中所佔的比例,均比無產階級意識覺醒,社會主義黨派激增的19世紀90年代為高。只有到了20世紀80和90年代,工人階級的數字才開始出現大量萎縮的現象。

在此之前,世人之所以會產生勞動階級正日趨解體的錯誤印象。主要是因為工人階級內部,以及生產過程當中發生的種種轉變,而非由於工人人數實際的大量減少。如今19世紀及20世紀初葉的舊工業已經漸走下坡,當時這些工業代表著一切工業活動的綜合,給人印象之深刻,更使其敗落的現象愈發顯著。以煤礦工人為例,一度號稱以數十萬計,在英國更以百萬計,如今卻比大學生的人數更為稀少。美國鋼鐵工人的人數,甚至少於麥當勞快餐連鎖店的員工。而一些傳統工業即使未曾消失,也由舊工業重鎮移往新興的工業國家——紡織、成衣、製鞋等工業均出現大量外遷的現象。西德境內,紡織及成衣業的工人人數,在1960-1984年之間跌落一半以上。到了80年代初期,德國成衣業每雇100名德國工人,便在海外雇有34名,但是在不過14年前的1966年,每100名卻還不到3名。至於鋼鐵和造船工業,根本便從早期工業國的土地上消失,紛紛轉移地盤,改在巴西、韓國、西班牙、波蘭和羅馬列尼亞等國冒了出來。舊有的工業帶,如今變成了「生鏽帶」(rust belts)——這個名詞首先發明於1970年的美國——而原本與舊工業如同一體的老工業國家,如英國,多數卻走了工業解體的路,工廠舊地,不是變成現身說法的活博物館,就是快要垂垂欲死,記錄著一個已經消失的過去,商場上的新興冒險家藉此招徠遊客,生意還頗為興隆,在南威爾士一地,二戰之初原有13萬人以採煤為生,當最後一處煤礦在此地消失,碩果僅存的老煤礦工人開始充當導遊,帶著觀光客下坑一窺他們當年工作的黑暗深淵。

於是新興工興取代了舊有工業,兩者的面貌完全不同;不但出現的地點經常有異,在結構上也往往大異其趣。80年代的流行術語,如「後福特時代」,便透露了其中玄機。由生產線連接的大量生產的自動工廠;整個城市或地區投入某一單一工業(如底特律和都靈的汽車工業);工人階級住家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形成一股緊密連接的力量——以上種種似乎均是古典工業的特徵。雖然不盡正確,其中的真正意義卻並不僅限於象徵的意義。進入20世紀,凡是舊工業結構復甦活躍的地方,如新興的第三世界國家和社會主義經濟,在有意追求工業老祖宗的「福特式作業」時,其與兩次大戰之間,甚或1914年前的西方工業世界相同之處往往極為明顯——類似之處,還包括以汽車(如巴西聖保羅)或造船[如波蘭格但斯克(Gdansk)]工人為主幹的勞工組織,在工業都市中心的興起壯大——正如當年美國的汽車業聯合工會(United AutoWorkers)和鋼鐵業工會(Steel Workers unions)的興起,是由1937年的大罷工而發初。於是舊工業進入90年代繼續存活下來,只是如今均已進入自動化,並有其他一些改變。相反的,新型工業與舊工業卻完全不同。在標準的「後福特」工業地帶——如中北義大利一帶的威尼托(Veo)、艾米利亞-羅馬涅、托斯卡納等地——均不見舊工業特有的大型工業城市,獨霸一方的廠家,或巨大工廠的蹤影。這些新工業地區,往往是由散布鄉內及鎮上的廠家組成,其網路從郊外的作坊到外表極不起眼(卻屬高科技)的工廠到處都是。某家歐洲數一數二的大公司即曾問過博洛尼亞(Bologna)市長,可否願意考慮讓該公司一大工廠進駐該市。對此建議,市長很有禮貌,卻斷然地敬謝不敏。他表示,他的博洛尼亞,繁榮進步——剛巧也屬共產黨的治下——很知道如何照顧自己以農業性工業為主的社會及經濟:還是讓都靈米蘭這些大城,去擔心它們這類工業大城必有的問題吧。

於是工人終於成為新科技之下的犧牲品——進入80年代尤其如此——生產線上缺乏特殊技術及半技術的男女工人,更難逃這個命運;自動化的機器生產,輕易便可取代他們的地位。隨著50和60年代全球大繁榮進入尾聲,70和80年代便成為世界普遍不景氣的年代。回想當年極盛時,生產作業雖然愈來愈節省人力,工人人數卻不斷膨脹(見第十四章),如今好景不再。80年代初期的經濟危機,使得40年不見的大量失業狀況重現人間,至少在歐洲尤為嚴重。

對一些缺乏遠見的國家來說,一場工業大屠殺於此開始。1980-1984年僅僅5年時光,英國製造工業損失了25%。歐洲六大老牌工業國從事製造業的人口,從1973年到80年代後期之間,減少達700萬之眾,幾乎等於四分之一;其中半數在1979-1983年間消失。到80年代末期,舊工業國的勞工階級更見減少,新工業國卻日漸興起。此時西方發達國家的平民就業總人口當中,從事製造業者只佔四分之一;美國損失更重,已不到20%(Bairoch 1988)。原來在馬克思主義者的說法里,隨著工業的發展,人口勢必日趨工人階級化,以至絕大多數都將成為(體力勞動)工人。這種臆想,與事實的發展變化相去多遠!其實除了英國是最顯著的一大例外之外,從事工業的勞動階級始終在各國居於勞動人口的少數。然而,至此工人階級及工人運動的危機已出現,在舊工業世界尤為嚴重。它的敗象,遠在其問題趨於嚴重,轉向世界性之前便已出現。

這個危機不是階級本身的危機,卻屬階級意識的危機。在19世紀末葉(見《帝國的年代》第五章)的已開發國家中,各行各業工人大眾在出賣自己的力氣以求糊口之餘,發現眾人原來可以結成一個工人階級。他們也發現,原來這個事實可以作為他們生而為人,在社會上求生存奮鬥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至少,他們當中有相當數目的人得出這個結論,便起而支持以工人為主體的黨派及運動(這些黨派及運動的意向宗旨,從其名稱即可一覽無遺——如工黨等),數年之間,便成為聲勢浩大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工人們不但結合在一雙雙為勞動弄髒的粗手及微薄的工資之下,他們絕大多數,更屬於完全缺乏經濟安全感的貧苦大眾。雖然勞工運動的主幹人物並不至於苦到貧無立錐之地,但是他們對生活的要求是樸素的,離中產階級的需求甚遠。事實上在1914年以前,世界各地的工人階級與耐用消費品的享用完全沾不上邊,即使到兩次大戰之間的年代,也只有北美、澳大利亞和紐西蘭3地的工人享有這個福氣。英國共產黨的一名黨員曾於戰時被派往考文垂(try)的兵工廠進行考察。只見考文垂軍火生意興隆,市面繁榮。這位同志回去之後,張大著嘴巴對倫敦友人——作者本人正在其中——驚訝地道:「你想得到嗎?在那裡,連同志們也有車子呢!」

工人階級之所以自成一體,一方面也因為他們與社會上其他階級大量隔離所致。他們有獨特的生活方式、穿著打扮,他們人生的機會受到極大限制。與白領階級相比,雖然後者在經濟上也同樣感到拮据,在社會的階梯上卻享有較大的流動性。工人子女從未想進入大學深造,事實上也鮮有人躋身學府,一旦達到停學的最低年齡(通常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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