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1945-1990年社會革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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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人類遇到從未經驗過的新事物時,雖然他們完全不能理解,更看不出其中的所以然來,卻往往搜索枯腸,想要為這未知的現象找出一個名目。就在本世紀的第三個25年里,我們可以看到西方的知識分子正陷入如此的困境之中。一切新名詞當中,都少不了一個「後」(after)字,通常是以拉丁字衍生的同義宇「後」(post)字出之。幾代以來,用以釐定20世紀人類生活精神領域的各式各樣名詞,便紛紛被冠上了一個「後」字。於是這個世界,以及其所有的相關層面,成為後工業(post-industrial)、後帝國(post-imperial)、後現代( post-modern)、後結構主義者(post-structuralist)、後馬克思主義者(post-Marxist)、後谷登堡(post-Gutenberg),後這後那,凡事皆後。這些加在字首的前綴,就像葬禮一般,正式承認了一代一事的死亡。但是對於死後來生的性質,人們卻不但缺乏共識,甚至根本不能確定。人類歷史上變化最最富戲劇性、最迅速、也最為普遍的一場社會大變革,便在這樣一種氣氛之下,進入了身歷其境的當代思維者的意識深處。這場變革轉型的記錄,即是本章的主旨。

綜觀這場社會轉型的最大特色,就是其前所未有的高速度與普遍性。誠然,在此之前,發達國家——就實際意義而言即中西歐和北美地區,以及其他地區儼然世界驕子的少數富貴中人——長久以來,便已生活在經常的變化之中,在他們的世界裡,科技不斷蛻變,文化不斷更新。對這一類人而言,進一步的全球性大變革,不過加速並加強他們原已熟悉的變化罷了。說起來,30年代中期的紐約客,不是已仰首瞻望著那座高度傲視全球的摩天大樓——帝國大廈(Empire StateBuilding,1934)?帝國大廈穩坐世界第一樓的寶座,直到70年代才被取而代之——而挑戰者的高度,也不過多出僅僅三十幾米而已。因此,物質增長的量變,到底對生活造成何等質變?這個問題不但要經過好一段時間方引起世人注意,更別說如何去有效測量其中的程度了。而此種迷茫現象,即使在前述的優越地區也不例外。但在全球性的層次上,這番變動卻突如其來,宛如地震似地排山倒海。因為在50年代,80%人類突然結束了中古時代的生活。更確切的形容是,世人在60年代,開始感受到中古時代的確壽終正寢了。

就許多層面看,親身經歷這種種蛻變的人,往往無法掌握其中變化的全部意義。因為這些經驗對他們本身而言,僅僅屬於漸進式片斷性的變化,正如同在個人生活當中,無論發生多麼巨大的變化,但在變化發生的當時,卻很少將其視為影響整個人生的大變革。一個鄉下人決定進城找工作了,此事在他的心靈里,比起從軍,或與兩次大戰中戰時經濟生活對英德兩國男女的影響比較,在變化上又有什麼更持久的意義呢?他們進城時,不曾打算從此永遠改變生活方式,雖然在事實上卻是如此結果。當局者迷,只有局外人每隔一段時間重返前者生活的場景時,才能感受出其中變化的巨大。即以西班牙東岸大城巴倫西亞(Valencia)為例,筆者上一次見到此地是50年代初期,到80年代初,這方地面已經發生了多麼巨大的變化!想想看西西里一名50年代的農民流氓,服刑數十年後出獄,重返巴勒莫。只見當年的鄉間,已在都市房地產開發之下變得面目全非,真有著恍如隔世之感。「以前的葡萄園,現在全都變成堂皇的大建築了」。這位老兄滿臉迷茫,不敢相信地對我大搖其頭。世界變化之快,連歷史的時間長河,也得用更短的間隔來量度了。不到10年(1962-1971年),遠離城市的庫斯科(Cuzco,位於秘魯)地區已經變成兩個世界:10年前,那裡的印第安人原本都穿著傳統服飾,10年後卻都已改穿歐式洋服。70年代末期,墨西哥某小鎮市場上的眾家攤販,紛紛使用日本造的小型計算機為客人結賬,10年之前,根本還沒有半個當地人聽說過這個東西呢。

於是1950年以來,世人便生活在如此高速的歷史變化之中。各位讀者只要年紀不太大,並在各處經常有一定程度的走動,便可以感到此中經驗的獨特。自60年代之後,西方年輕人更發現如今前往第三世界旅行,不但變為可行,更成為一種時尚。此時若欲觀察全球的蛻變,只需睜大一雙眼睛即可。然而作為史家,卻不可以片段的印象及零星的見聞為滿足——不管這些印象見聞的意義多麼重大——必須一一深入記錄,並予釐清方可。

本世紀下半期中變化最巨大,影響最深刻的社會變革,首推傳統小農經濟的死亡,這一變化,永遠切斷了我們與過去血脈的連接。自從新石器時代以來,絕大多數人類都依土地或水面為生,地上的禽畜,水裡的魚蝦,供應了人類。即使在工業化的國家裡,甚至進入20世紀,農牧人口仍然在就業人數中佔有極高的比例,只有英國一地除外。記得在筆者的學生時代,也就是30年代,小農階級遲遲不去的現象,往往被人用來反駁馬克思的預言——他認為小農必將從地上消逝。即使到了二戰前夕,農漁業人口低於總人口20%的國家,英國除外,全球也只找得出一個比利時而已。甚至連美國與德國這兩大經濟強國——當時世界上工業化最徹底的兩個國家——其農業人口雖然已呈穩定性的下降,此時卻仍佔總數的四分之一左右。法國、瑞典、奧地利三國的比例,更在35%-40%之間。至於其他落後的農業地區——以歐洲國家為例,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每5名居民里,就約有4名依然靠土地為生。

現在再來看看20世紀第三個四分之一的年代,情況全然改觀了。80年代初期,每100名英國人或比利時人當中,只有不到3名仍然從事農業方面的生產。因此對一名普通的英國佬而言,在他每天的生活裡面,碰上一位一度在印度或巴基斯坦務農之人的機會,遠比碰上曾在英國本土務農者的比率為高。這種情況實在不足為奇。而美國境內農牧人口的數目,也不斷下降至相同的比例。不過由於長久以來,美國務農的人數本來就在急遽減少,此刻的超低數字自然也就無甚驚人。相形之下,在勞動人口中佔有如此稀少比例的美國農人,卻能夠生產出難以估計的糧食,流往美國本土及世界各地,才是最令人驚詫不已的事實。回到40年代,沒有人能預想到待到80年代初期,凡是在「鐵幕」邊界以西的國家,已經沒有一國仍有10%以上的人口在從事農業——只有愛爾蘭共和國,以及伊比利亞半島上的西、葡兩國除外(愛爾蘭的比例也只比這個數字稍高而已)。但是即使在1950年農業人口約為半數的西班牙、葡萄牙,30年後的此刻,也分別降為14.5%和17.6%。此中意義,不言可喻。西班牙的農民人數,在1950年後的20年間減半;葡萄牙則在1960年後的20年間走上同一途徑(ILO,1990,Table 2A;FAO,1989)。

種種數字比率,實在令人咋舌。以日本為例,農業人口從1947年的52.4%,急速降為1985年的9%。換句話說,這段時間等於一名年輕士兵由二戰的戰場歸來,到他由平民就業生涯上退休時的長度。再看看芬蘭的一位小姑娘——這是筆者親聞的一個真實人生故事——生下來是農家之女,第一次婚姻也嫁作農人之婦;但是在她中年歲月開始時,卻已經徹底改頭換面,變成一名世界都會性的知識分子及政治人物。回到1940年間,當她父親在那個寒冷的冬天對俄作戰不幸犧牲,留下孤兒寡婦無所依靠時,全芬蘭還有57%的人口從事農林牧工作。待到她45歲時,這個比例卻已經不到10%了。個人生涯與國家走向,兩相對照,芬蘭人由農牧始,終而卻進入一個完全相異的生活環境,也就實在不足為奇了。

於是在這些干工業化大道上一路往前猛衝的國家裡,馬克思的預言似乎終於實現了;也就是工業化的結果,果然使得小農階級一掃而空。但是真正令人驚奇的發展,卻發生在其他顯然遠遠落後的國家裡面,因為它們的農業人口,也同樣出現空前的下降趨勢——這些國家貧窮落後,聯合國不得不千方百計想出種種名目稱呼,用以粉飾它們貧窮落後的狀態。就在那些「前途光明遠大」的左派年輕人,口口聲聲引用毛澤東的策略,大事慶祝廣大農民百姓,終於圍剿都市安於現狀死硬派的革命成功之際,這些廣大的農民百姓,卻一個個靜悄悄地拋棄了他們的家園村裡,前往城市謀生去了。在拉丁美洲一地,20年間,哥倫比亞(1951-1973年)、墨西哥(1960-1980年)——甚至包括巴西在內——農民總數急速減半。而多明尼加(1960-1981年)、委內瑞拉(1961-1981年)、牙買加(1953-1981年)3國更烈,突減了三分之二。這些國家在二戰結束之際,除了委內瑞拉外,其小農人數都高佔全部就業人口的半數,甚或絕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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