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黃金年代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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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觀的立意與微觀的應用之間存在的差異,在國際經濟重整一事上特別顯著。所謂從大蕭條中得到的「教訓」(這個名詞在40年代經常被人放在嘴邊),成為戰後國際經濟制度實質安排中的前事之師。美國的霸權當然已是既成的事實,有的時候,雖然改革的構想是來自英方,並由英國首先發起,但是要求眾人付諸行動的政治壓力卻往往來自華盛頓。遇到意見相左時——如凱恩斯與美方發言人懷特(HarryWhite),即曾在新成立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ionalMoary Fund,IMF)一事上各持己見——佔上風的也往往是美方的意見。在原始的構想里,新自由主義的世界經濟秩序,是屬於國際新政治秩序的一部分;而國際新秩序的實現,乃是經由大戰末期籌劃成立的聯合國。但是到冷戰期間,當初聯合國的原始模式開始崩潰,此時各國才依1944年的「布雷頓森林協約」(Bretton Woods Agreements),正式成立「世界銀行」(World Bank)——又名「國際復興開發銀行」(Iional Bank for Restru and Development)——以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這兩個國際組織,至今仍然存在,並在維持匯率穩定,同時也負責處理國際間債務支付平衡的問題(balance of payment)。除此之外,各國卻不曾成立任何機構專管其他方面的國際經濟事務(比方基本民生物資價格的控制,以及維持全面就業的國際性方針等等);即使有所擬議,往往也未能徹底實施。原本曾建議成立的「國際貿易組織」(Iional Trade anization),最後卻僅以「關稅暨貿易總協定」(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GATT)的形式出現,只能經由定期協商的手段降低各國之間關稅的壁壘,比起當初構想的規模及範圍均遜色許多。

簡單地說,計畫這一片美麗新世界的袞袞諸公,原本打算借著一系列的經濟組織來實行他們遠大的構想,就這一方面而言,他們的理想算是失敗了。從戰火中重新建設的世界,並未按他們所想的方式運作。這個世界,並沒有形成井然有序的國際體系,環繞著多邊自由貿易及償付系統生生不息地運轉。美國在這方面所做的努力,在大戰勝利後不到兩年便告瓦解。然而,寄託於聯合國的政治理想雖然失敗了,國際貿易及兌付的制度卻開始發生作用,雖然與原始預期的構想並不盡然吻合。事實上黃金年代的確不失為一個自由貿易、自由資本流動,及貨幣穩定的時代;就這一點而言,戰時計畫人士的理想總算獲得實現。而這方面的成功,毫無疑問,主要得歸功於美國及美元在國際經濟上佔有的壓倒性支配地位。而美元的穩定,很大一部分的功勞卻要靠其與黃金維持一定的比例之賜——一直到60年代後期70年代初期,美元與黃金固定的關係宣告破滅為止。我們切切要記得一件事情:在50年代,美國一國,便分別獨佔全球先進國家資本總額及總產量的60%左右。即使到了後來眾人一起欣欣向榮的黃金年代高潮時期(1970年),美國也仍然持有先進國家資本額總數的50%,其產量也接近各國總產量的半數(Armstrong,Glyn,Harrison,1991,p.15)。

對共產主義的恐懼則是另外一大主要原因。自由貿易資本經濟的最大障礙——與美國人的想法正好相反——其實並不在於外國實行保護主義,卻在美國本身傳統的關稅制度,以及美國人一心一意,務必大量擴展本國出口額的心態所致。而華盛頓當局在戰時的計畫專家們,認為美國出口擴張,是「達到美國全面有效就業的必要手段」(Kolko,1969,p.13)。於是大戰剛結束,制定美國政策的人們,便野心勃勃地打算開始大肆擴張。結果冷戰開始,才迫使他們重新考慮,採取了比較長遠的看法。冷戰改變了他們的心意,使他們發現唯有儘快幫助未來的競爭對手加速發展,才能對付眼前刻不容緩的政治需求。有人認為,從這個角度觀察,我們甚至可將冷戰視為推動全球大繁榮的主要動力(Walker,1991)。雖說這種想法也許有失誇張之嫌。但是馬歇爾計畫巨額的慷慨援助,對於被援國的現代化顯然有不可磨滅的功勞——如奧地利和法國——美方的援助,對西德和日本的轉型增長更有加速之功。當然,即使沒有美國相助,德日兩國遲早也將成為經濟強國,其中關鍵所在,單看一個事實足矣:作為戰敗國家,它們既無法決定自己的外交方針,自然便無須往軍費的無底洞里倒錢,反而因此大佔便宜。但是反過來看,美援在德日兩國復興上所扮演的角色也絕對不可忽略,我們只消問一句,如果德國的復興必須仰歐洲的鼻息,德國經濟將會變成什麼模樣?要知道歐洲各國就怕德國勢力再起。同樣的,如果美國先不曾於朝鮮戰爭,後不曾在越戰這兩次戰爭時期,將日本建立成它在遠東的工業基地,日本經濟恢複之速度能與事實上發生的狀況相比嗎?日本生產總值於1949-1953年間(朝鮮戰爭時期)能夠加倍,全靠美國基金資助;13年後的1966-1970年間(越戰時期),日本再度進入增長巔峰,自然更非巧合——這段時間日本的年增長率不下於14.6%。因此,我們絕不可低估冷戰對全球經濟的貢獻,雖然就長期觀點而言,各國將寶貴資源浪費于軍備競賽之中,對經濟自然造成了破壞性的負面影響。而其中最極端的例子首推蘇聯,最終對該國經濟造成致命的打擊。同理,即使是美國,也因為強化軍事力量的需要而導致經濟力量的萎縮。

總而言之,戰後的世界經濟是一個以美國為中心運轉的經濟。從維多利亞中期以來,國際間各項生產因素自由移動所遭遇的阻礙,從未比現在更少過。其中只有一項例外,那就是國際間移民潮的恢複似乎異常緩慢,仍然陷在兩次大戰之間的緊縮狀況之中——其實這也只是一種假象。因為促成黃金年代大繁榮的動力,不僅來自原本失業如今重返就業市場的勞動人口,更包括內部移民的大洪流——這股洪流從鄉村移向都市,從農業移向工業(尤其來自高地的貧瘠地帶),從貧窮地區移向富庶地區。於是義大利南部居民湧入倫巴第(Lombardy)和皮德蒙特(Piedmont)兩地的工廠;而義大利中西部的托斯卡納(Tus),20年間,更有高達40萬的佃農離棄了他們的田地。東歐地區的工業化過程,基本上也是這樣一個建立在大批移民之上的過程。更有甚者,某些地方的內部移民,其實根本可以列入國際性的遷移,因為當初這批外來人口初到此地,並非出於謀職求生的動機,卻是1945年後大批難民流離失所,被迫離鄉背井遠赴異地的結果。

然而,儘管存在著以上這種人口大量移動的事實,在這種經濟迅速增長,勞工急遽短缺的年代裡,在這個西方世界致力於資源和產品自由流動的經濟體系里,各國政府的政策卻汲汲於抵制移民,全力反對人口的自由移動,此番現象就更值得我們注意了。通常當這些政府發現自己在無形中允許移民流入時(如加勒比海及其他英聯邦地區的居民,因具有合法英國子民的身份有權在英國本土定居),便舉起鐵腕關上大門,斷絕外來人口的移入。而且在多數情況下,這一類的移民——多數來自開發程度較為落後的地中海一帶國度——往往只能獲得有條件的暫時居留,以備一旦有事,可以輕易將其遣返。不過隨著「歐洲經濟共同體」會員國的日益增多,許多移出國也開始加入這個合作組織(如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希臘),使得遣返工作日漸困難。總之,到70年代初期,約有750萬人口流入發達的歐洲國家(Potts,1990,pp.146-147)。但是,即使在黃金年代的歲月里,移民始終是一個極為敏感的政治問題;到了1973年後日子轉為艱難的20年里,移民問題更在歐洲民眾當中掀起一股公開仇外的心理。

儘管如此,黃金年代的世界經濟,卻一直停留在「國與國間」(iional)而非」跨國」(transnational)的活動層次。世界各國相互貿易的活躍,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時期。甚至連美國,這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以自給自足為主的國家,此刻也開始伸出觸角。1950-1970年間,美國向世界各地輸出的總額不但一躍而增4倍;而且從50年代起,它也成為消費產品的一大進口國,到60年代末期,美國甚至開始從國外進口汽車(Block 1997 p.145)。然而,各個工業國家雖然彼此交易採購,它們絕大多數的經濟活動卻仍然在本國之內。即使在黃金年代的最高潮期,美國的出口總值也不及國內生產總額的8%。更令人驚訝的是,甚至以出口為主的日本,其輸出總值的比率也只比美國的比率略高而已(Marglin,Schor,p.43,Table 2.2)。

然而,跨國性的經濟活動,此時也開始嶄露頭角,這種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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