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冷戰年代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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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初期的某一段時間裡,冷戰似乎向恢複理智的方向走了幾步。1947年以還直至朝鮮戰爭高潮的數個危險年頭中,世界總算有驚無險,不曾發生任何爆炸性的事件。即使是斯大林之死(1953年),雖然也在蘇聯集團引發了一陣大地震,最終畢竟安然度過。西歐各國發現,自己不但不必在社會危機之中掙扎,反而開始進入一個始料未及、到處一片欣欣向榮的時代。下一章將對這段時期作更進一步的討論。老派的外交人士,專門有個行話用來形容緊張關係的減輕,也就是「緩和」(detente)。現在「緩和」一詞變成家喻戶曉的名詞了。

緩和現象首先出現於50年代的最後幾年,當時正是赫魯曉夫(N.S.Khrushchev)在斯大林死後的一片混亂中奪權成功登上蘇聯寶座的時候(1958-1964年)。赫魯曉夫外表看來一介莽夫,其實骨子裡能幹得很,很令人欽佩。他相信改革,主張和平共處,將斯大林一手建立的集中營清理一空,並在接下來幾年裡成為國際舞台上的領銜主角。他恐怕也是唯一由農村男兒出身,躍登世界大國領袖之人。在赫魯曉夫與肯尼迪之間——肯尼迪是美國這個世紀最被稱譽的總統(1961-1963年)——一個喜歡虛張聲勢專以大聲恫嚇衝動行事為能事,另一個則善於故作姿態喜歡玩弄手段。兩人中間有過一段相當緊張對立的時期,「緩和」首先要面對的便是這道難題。於是兩個超級大國,由兩名超級危險玩家負責掌舵;而這個時候,資本主義的西方國家正充滿著危機感,覺得自己在經濟上節節敗退,輸給了50年代突飛猛進的共產經濟。如今看來實在很難想像,但是在當時人的眼裡,你瞧,蘇聯在衛星、太空人上的驚人成就,豈不證明它在科技上已經勝過美國(其實很短暫)?再看,共產主義豈不出乎眾人意料,竟在佛羅里達數十公里方圓內的古巴大獲全勝(見第十五章)?

反過來從蘇聯的角度看,它也同樣焦慮不已。首先,華盛頓當局的言辭曖昧,不過其中充滿了挑釁的意味絕對錯不了。其次,蘇聯本身又與中國在基本路線上決裂,如今中國小老弟一口一聲,指責老大哥對資本主義的態度不強硬。面對這項罪名,原本主和的赫魯曉夫也只有板起面孔,被迫採取比較不與西方妥協的態度。與此同時,各殖民地的解放進程,以及第三世界的革命行動,突然紛紛加速(見第七、十二及十五章),形勢似乎對蘇聯大為有利。於是美國提心弔膽,同時卻又信心十足;蘇聯信心十足,同時卻又提心弔膽。雙方為了柏林、為了剛果、為了古巴,威脅恫嚇,僵持得不可開交。

表面看起來驚險詭譎,有如深淵薄冰,事實上若為這段時間算一筆總賬,卻可以得出一個相當穩定的國際局勢。兩強之間,還保持了一種盡量不去嚇倒對方和世人的默契,而白宮與克里姆林宮之間設立的電話熱線,便是此默契的最佳象徵(1963年)。柏林牆的設立(1961年),則確定了東西雙方在歐洲最後一條不確定的界線。對於開在自家門前的共產小店古巴,美國也默不作聲地接受了。古巴革命及殖民地解放的火花,分別在拉丁美洲和非洲點起了星星之火,可是卻不曾掀起燎原之勢,最後甚至明滅不定奄奄將息(見第十五章)。1963年肯尼迪被刺;1964年赫魯曉夫被看不慣他魯莽衝動作風的蘇聯主流派送回老家。60年代和70年代初期,核武器的管制也大有進展:諸如禁止核試驗條約的簽定、禁止核擴散條約的簽署(贊成國都是已經擁有核武器,或不打算取得核武器的國家;而反對者則是正在建立自己核軍備的幾國,如中國、法國與以色列)、美蘇限制戰略武器條約(Strategic ArmsLimitatioy,SALT),甚至還針對雙方的反彈道導彈(Anti Ballistic Missiles,ABM)達成某些協議。更有意義的是,美蘇兩國之間的貿易,長久以來由於政治上的齟齬本已瀕臨窒息狀態,隨著60年代進入70年代,卻開始欣欣向榮。一時之間情況大為看好,前途一片光明。

前途其實並不光明。70年代中期,世界開始進入所謂「二度冷戰」的階段(見第十三章)。這段時間與世界經濟的大變化相始終,也就是1973年起綿延20年之久的長期經濟危機,於80年代初期達到最高潮(見第十四章)。然而超級強國競賽中的對手,一開始並沒有警覺到經濟氣象起了變化,它們只察覺到一件事:在產油國的卡特爾組織——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成功行動之下,能源價格出現了三級跳。現在看來,此事加上其他幾項發展,似乎表示美國控制世界的地位逐漸有下降的跡象。可是當時,兩個超級大國毫無所覺,還對本身經濟實力的穩固沾沾自喜。比起歐洲,經濟發展的減速對美國影響顯然小得多;而蘇聯呢——上帝若要毀滅誰必先令其躊躇滿志——還以為自己一路順風,一切都照著計畫順利進行呢。繼赫魯曉夫而起的蘇俄頭目勃列日涅夫(Leonid Brezhnev)掌權20年間,如今被蘇聯改革人士冠之以「停滯時期」(the era of stagnation)。可是當時在勃列日涅夫看來,世界形勢確有幾分值得他樂觀的理由,單就其中一項,就可以令他理直氣壯:蘇聯從60年代中期開始,陸續發現豐富的石油和天然氣蘊藏,請看1973年石油危機以來,國際市場價格水漲船高,已經突漲4倍。

經濟事務除外,當時尚發生了另外兩件關係密切的事件,以今觀昔,似乎也波動了超級強權之間勢力的平衡。首先,在美國縱身躍入一場主要戰爭,出現多種看來代表美國挫敗及不穩定的跡象。越戰一事,使美國全國人心頹喪,意見分歧,各地混亂的暴動示威反戰遊行,在電視上頻頻播映,一位美國總統因此下台。10年鏖戰(1965-1975年),美國如眾所料,在大敗之下無功而退。意義更深的則是,越戰道破了美國的孤立。因為遍數美國之眾友邦,竟沒有一國派兵前往與其並肩作戰,甚至連象徵性的助陣也不曾有。美國為什麼要去蹚這一趟渾水,為什麼不顧敵友的警告——美國盟邦、其他中立國家,甚至連蘇聯都勸美國不要介入——卻要把自己糾纏進這場註定毀滅的戰爭呢?此中緣由,實在令人費解,只有把它當作一片撲朔迷離、令人困惑、充斥了偏執的歷史濃霧。迷霧之中,但聞冷戰中眾主角摸索的腳步聲。

如果說,越戰還不足以證明美國孤立,那麼1973年發生在猶太贖罪日(Yom Kippur)的阿以之戰,總可以更一步的證明了吧。多年來,美國已經讓以色列發展為它在中東最親密的盟友,而這場戰爭,便發生在以色列與由蘇聯供應裝備的埃及和敘利亞之間,以色列的飛機和彈藥都不足,形勢緊迫,只有求美國火速支援。然而歐洲各國友邦,除了依然堅持戰前法西斯尾巴不放的葡萄牙外,竟然一律拒絕伸出援手,甚至不準美國飛機使用美方在其境內的基地進行援以行動——最後美方物資是經大西洋中部葡屬的亞速爾群島(Azores)才運抵以色列。美國政府認為,阿以之戰與其利害攸關——外人實在很難悟出其中的道理——事實上,當時的美國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甚至還正式作出核戰警告。這是古巴危機以來,此類警告首次再度出現。基辛格其人,幹練玩世,而此舉正是他一向厚顏無恥缺乏誠意的標準作風(當時他的總統大人尼克松,正在白費力氣苦戰,想要避免不名譽的彈劾下場)。可是基辛格的夸夸其談並沒有動搖友邦的立場,它們擔心的是自己對中東石油的依賴,其重要性勝過對美國區域性策略的支持。美國再天花亂墜,唇焦舌燥,也不能說服大家相信它的區域性布局與對抗共產之戰息息相關。阿拉伯國家經由石油輸出國組織,已經發現了一種有力武器,便是用石油供應量的削減,以及石油禁運的恫嚇,足可阻止各國不敢前來相助以色列。更進一步,它們還發現自己可以大幅提升世界石油的價格。世界各國的外長,也不得不注意到一向號稱全能的美國,對此趨勢全然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超級大國在全球勢力上的平衡,以及冷戰中雙方在各個區域相互對抗的本質,雖然尚未因越南與中東兩次事件的本身而改變,美國的力量及地位卻因此大為削弱。不過在1974-1979年之間,全球極大一片地區再度吹起一股新的革命大風(見第十五章),這是短促二十世紀當中的第三回合大動亂。一時之間,彷彿超級大國間的平衡點正離開美國傾斜而去。亞非各地,甚至包括美洲本土,眾多政權紛紛轉向蘇聯——從實質的角度而言,不啻為被陸地包圍苦無對外出口的蘇聯提供了軍事尤其是海軍的基地。第三起世界革命,適逢美國在國際上遭到挫敗的事實,兩相激蕩,二度冷戰於此展開。可是其中勃列日涅夫領導下的蘇聯,在70年代躊躇滿志的心態,對此更有推波助瀾之功。這段時期的衝突現象,主要由第三世界的大小戰爭構成,越南前車之鑒,現在美國不敢再犯當年同樣的錯誤,只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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