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冷戰年代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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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戰時期最明顯的現象,便是兩方的軍事對抗,以及西方各國日盛一日的瘋狂核競賽。但是這兩項卻不是冷戰造成的最大衝擊。競相製造儲存的核武器,從來不曾啟用,兩個核大國,卻曾加入三大戰事(但彼此不曾親自交手)。美國及其盟友(以聯合國為其化身),深受共產黨在中國的勝利震撼,於是在1950年介入朝鮮戰爭,企圖阻擋北方的共產黨政權向這個分裂國家的南部入侵。結果美方大佔上風,得意之餘,在越南戰場上故計重施,可是這一回卻吃了敗仗。而蘇聯在軍援親蘇的阿富汗政府,對抗有美國撐腰、並由巴基斯坦提供人員的游擊隊8年之後,於1988年決定退出。簡單地說,超級強權在科技競賽上花費不貲,所得卻很有限,並沒有任何決定性的成果。戰爭陰影不斷威脅之下,反而推動了國際和平運動,並以核武器為最大的反對目標。在歐洲部分地區,反核風潮不時成為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卻被冷戰的推動者視為共產黨的秘密武器。不過,解除核軍備的成效也不甚明顯,只有美國年輕一代的反戰分子,在越戰時期掀起的反徵兵浪潮頗具功效(1965-1975年)。但至冷戰結束,種種運動的呼聲,如今都成了崇高理想的記憶,只留下一點兒當年的新鮮枝節為今人所用——比方1968年後反文化小團體所用的反核符號;以及環保人士對任何核用途一律反對的偏頗態度,也都是當年運動殘留的產物。

冷戰效應之中,更為明顯的一項則為其政治作用。幾乎立竿見影,將兩個超級大國控制下的世界,立即分成水火不容的兩個「陣營」。當初歐洲各國國內政壇左右通力合作,反法西斯之戰終獲勝利,到了1947-1948年,卻又立刻分為親共與反共的兩大陣營(其中只有三大主要交戰國為顯著例外,即英美蘇三國)。在西方,共產黨從此被逐出政壇,成為政治流浪兒。1948年義大利舉行大選,如果當時共產黨獲得勝利,美國甚至計畫出兵干預。而蘇聯也不甘示弱,將非共分子從麾下所謂的「多黨制人民民主國家」內全部掃除,重新變成「無產階級專政」,也就是共產黨的專政。同時並成立了一個新的國際共產黨組織(共產黨情報局)以與美方抗衡,不過說來特別,這個新組織比其前身,不但許可權大為減縮,對象也僅以歐洲為主。1956年國際局勢的緊張高溫下降,共產黨情報局也便悄然解散了。蘇聯的鐵碗緊緊控制著東歐各國,奇特的是,只有芬蘭一國得以逃過這個厄運。原來蘇聯大發慈悲,1948年竟然讓芬蘭政府將共產黨從政府部門裡除名。斯大林為什麼放過這個小國,卻不在那裡建立衛星國政權,其中原因至今是謎。也許芬蘭人的好勇之氣,把他給嚇住了,怕他們再度拿起武器反抗吧。芬蘭先後曾在1939-1940年與1941-1944年間起義,斯大林可不想再度卷進一場一發不可收拾的大戰。至於桀驁不馴的南斯拉夫,他也曾嘗試收編,可是鐵托不吃蘇聯那一套,終於在1948年與莫斯科老大哥正式決裂,從此自行其是,哪一夥也不參加。

共產黨集團國家的內部政治,可想而知,從此一黨專政不容他人置喙,然而一黨專政的脆弱性從1956年開始愈發明顯(見第十六章)。至於與美國聯盟的各個國家,內部政局就比較沒有那麼單調;不過大小黨派,除了共產黨外,對蘇維埃制度都深惡痛絕,在這一點上大家倒是意見一致。因此就外交政策而言,無論由誰上台執政都沒有什麼不同。至於大戰中的兩個前共同敵國,日本與義大利,美國一手替他們把政治問題變得極為簡單,在這兩國內建立了等於永久一黨制的系統。在東京,美國鼓勵自民黨的成立(Liberal Democratic Party,1955)。在義大利,美國則堅持將當然的反對勢力從台上掃除,因為這個反對黨剛好正是共產黨;義大利政權便交到天主教民主黨(Christian Democrats)手中,另外則視情況需要,偶爾也拉一點花瓶黨派進來湊數——如自由黨派、共和黨派等等。60年代開始,義大利其他唯一的重要黨派社會黨,自1956年跟多年交情的共產黨劃清界線之後,便同天主教民主黨一同組織聯合政府執政至今。如此安排之下的結果是,義大利共產黨及日本社會黨的勢力從此均被鎮住,收編成為國內主要的反對大黨。依此體製成立的政府,則貪污腐敗至極,終於在1992-1993年間東窗事發,內情之醜陋連意日兩國的民眾都目瞪口呆。醜聞既經曝光,朝野黨派同時動彈不得,與當初為他們存在撐腰的美蘇霸權平衡的世界局勢,同時陷入癱瘓的境地。

一開始,羅斯福的顧問曾經在盟軍佔領下的德日兩國試行過反獨佔性的政治革新。雖然不久美國即改弦更張,與這項設計反道而行,可是幸好還有一件事足可讓美國的盟邦大感安慰。那便是一場大戰已經將國家社會主義、法西斯主義、明目張胆的日本軍國主義,以及其他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右派組織、民族主義政治主張,從眾人可以接受的政治舞台上一掃而空。因此在所謂的「自由」對「極權」的紛爭中,以上諸般神聖固然是對付共產黨最有力的成分,如今既然銷聲匿跡,自然不可能像德國的大企業或日本的大商社大財團一般,再度動員為「反共大業」效力了。主力部隊既去,西方冷戰派政府的政治基礎如今便只剩下戰前的左派社會民主人士,以及非民族主義的溫和右派。如此一來,與天主教會掛鉤便變得格外有用,因為教會的反共立場及保守性格,自是捨我其誰天下第一。更妙的是,教會出身的「基督教民主黨派」(見第四章)不但擁有紮實的反法西斯記錄,尚有一套(非社會主義性質的)社會改革方案。1945年後,這些黨派在西方政治上扮演了中心角色;在法國為時甚短,在德國、義大利、比利時、奧地利諸國則持續相當長久的時間(見第九章)。

然而,冷戰對歐洲各國內政的衝擊,遠不及其對歐洲國際政局影響為大。問題重重的「歐洲共同體」因冷戰而生。這是一項前所未有的政治構想,借著永久性的安排(至少是長久性的),進而統一各個主權國家經濟活動、法律系統(就某種程序而言)。1957年初成立時,原始參加國有6國(法國、西德、義大利、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到1991年,正如其他各種冷戰時期的產物也開始搖搖欲墜一般,已經又有另外6國加入(英國、愛爾蘭、西班牙、葡萄牙、丹麥、希臘)。此時歐洲組織的設計,已傾向在政治經濟一體化上更進一步,形成更密切的組合,最終目的是在歐洲建立聯邦或邦聯式的永久政治聯合體。

歐洲組織,跟1945年後歐洲出現的其他大小事物一樣,原是由美國一手促成,卻轉而對抗美國。此中情由演變,證明美國勢力之盛,同時也反映其模稜兩可之處,以及其影響力畢竟有其限度的事實。更進一步,我們也可看出各國心事之深重,竟願放棄歧異,組織統一陣線以壯大。它們害怕的對象並不只限於蘇聯,以法國為例,德國始終是它最大的顧忌。此外,各前參戰國和被佔領國家的擔心程度雖然沒有法國那麼強烈,卻也都不願見到中歐地區重新興起一個強大國家。現在大家卻發現自己被套牢在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裡面,與強大的美國,以及在經濟軍事上都再度復興的德國結成盟友——所幸後者的國土已經大不如前,被截成了兩半。當然眾人對美國也心事重重。說起來美國是對抗蘇聯不可或缺的夥伴,可是這個夥伴卻不甚可靠,更別提——其實這也不足為奇——它總是把自己世界霸權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連它盟友的利益也可以退居其次。讀者諸君可別忘記,二戰後在世界各地所做的各種安排和設計決策,都是以「美國經濟利益為最高前提」(Maier,1987,P.125)。

但是對美國的盟友而言,幸好1946-1947年間的西歐形勢太緊張,華盛頓當局不得不仔細斟酌。它決定當前的第一要務便是復興歐洲,不久對日本經濟也做出同樣的結論。於是一個大規模幫助歐洲重整旗鼓的馬歇爾計畫(MarshallPlan),便在這種背景下於1947年6月正式開鑼。這項新計畫與以往野心式的經濟外交不同,多數是以贈援的形式而非借款。根據美國原本設計的方案,是想在戰後建立一個基於自由貿易、自由匯兌,以及自由市場的世界經濟體系,並由美國當家作主全權支配。還好各國再度鴻運當頭,單就一項因素而論,便使得美國的如意算盤完全不切實際;歐洲和日本資金緊張,對日愈稀有的美元求之若渴,自由化的貿易與國際付款方式根本不可能立即實現。而美國一家之力,也無法強人所難,將自己對歐洲一廂情願的理想強加與人。也就是全面實行單一的歐洲援助計畫,依美國的模式,包括其美式政治及繁榮的自由企業經濟制度,將歐洲各國塑造為一個單一的歐洲共同體。這個以美國為師的理想根本行不通,首先,英國就還把自己視作世界級的大國,法國則日夜夢想躋身強國之列,並且一心一意,務必把德國壓得抬不起頭來,最好陷於永久分裂。這兩國對美國的構想當然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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