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帝國告終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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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有的殖民體系,果然在亞洲首先宣告破產。敘利亞和黎巴嫩兩國(原法屬),於1945年宣布獨立。印度和巴基斯坦在1947年獨立。1948年則有緬甸、錫蘭(Ceylon,即斯里蘭卡)、巴勒斯坦地區(以色列)、荷屬東印度群島的印度尼西亞宣布獨立。1946年,美國予從1898年以來即佔有的菲律賓群島正式獨立地位。至於日本帝國,自然已經在1945年壽終正寢。伊斯蘭教北非一帶,殖民勢力也岌岌不保,不過一時還算穩住陣腳。撒哈拉以南的廣大非洲地區,以及加勒比海和太平洋諸島,則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在東南亞地區,殖民政治的解體遭到殖民當局的頑強抵制,尤以法屬印度支那為著(即今日越南、柬埔寨、寮國)。盟軍勝利之後,共產黨的地下抗日團體在偉大的胡志明領導之下宣告獨立。而法方卻在英美兩國先後支援之下,猶作困獸之鬥,發動攻擊,企圖重新奪取這塊土地,並強迫這個新生的國家與勝利的革命為敵。法方最後畢竟還是失敗了,於1954年退出越南。可是美方不願放手,繼續妨礙著越南的統一,並在分裂的越南南半部扶持起一個附庸政權。等到這個政權也要不保,美國便在越南發動一場長達10年的大戰,一直到1975年,它自己也終於敗出越南為止。10年之間,美國在這個不幸的國家投下的炸彈之多,遠超過二戰期間的總數。

至於東南亞其餘地區,殖民勢力的負隅抵抗就沒有那麼嚴重了。荷蘭國力大衰,已經無法在分布廣大的印尼群島備置足夠的武力。不過若荷蘭真有意動武,絕大多數的島嶼倒可作為破碼,作為荷方與佔優勢地位人口5500餘萬的爪哇部族(Javanese)之間的平衡(荷蘭的表現比英國好得多了,不曾將原殖民地任意劃分成數個獨立小國)。但是荷蘭人一旦發現美國無意將印尼作為如越南般防禦共產主義世界的重要防線,便立即棄守。事實上,印尼離共產黨統治甚遠;新興的印尼民族主義人士,剛剛於1948年平定了當地共產黨發動的一場叛亂。這一表現,使美方相信荷蘭軍力還是回歐洲,專心對抗蘇聯的威脅更能發揮作用,遠比留在遠東維持它的帝國來得划算。因此,荷蘭人打道回府,只在美拉尼西亞群島中的大島新幾內亞(New Guinea)的西半部,尚殘留一方海外殖民的立腳點。到60年代,荷蘭這最後的據點也終於移交給印尼。而在馬來半島一帶,英方卻發現自己左右為難,一邊是當地傳統的蘇丹統治,在帝國羽翼之下,已經相當發達。而在另外一邊,卻是截然不同且相互猜忌的兩大族群:馬來人與華人——並且各有各的激進一面。受到共產黨鼓舞的華人,是大戰期間當他唯一的抗日團體,因而具有相當影響力。一旦冷戰揭幕,西方自然不容任何共產黨人在前殖民地掌權,更不用說華人的共產黨了。1948年後,英方花去了12年的工夫、5萬名部隊、6萬名警察,加上當地20萬人的警力,才將一支以華人游擊武裝為主力發動的叛亂平定。在此我們大可一問,馬來亞若沒有那些可以一保大英帝國英鎊穩賺不賠的錫礦和橡膠,英國人是否還會如此甘心樂意地付出代價,進行這些行動呢?不過無論怎麼說,馬來亞脫離殖民統治一事,都不會是件單純容易的事。一直到了1957年,總算才解決,得到馬來亞保守分子及華人百萬富豪雙方尚滿意的結果。1965年,以華人居民為主的新加坡脫離馬來亞宣告獨立,成為一個富有的城市國家。

英國看得比荷法兩國清楚,多年在印度的經驗告訴它,一旦民族主義運動認真嚴肅地展開之後,帝國唯一的自保自利之道便只有放手,不可再堅持正式的統治權力。1947年,英國在自己的統治地位大為不保之前,便毫不反抗地退出了印度次大陸。錫蘭(1972年更名為斯里蘭卡)和緬甸兩地,也在同樣的情況之下獲得獨立。錫蘭是又驚又喜,欣然接受;緬人則略有猶疑。因為緬甸的民族主義分子,雖然是由反法西斯的人民自由聯盟(People』s Freedom League)領導,卻也曾與日本人合作。他們對英國敵意甚深,剛一獨立,便立即拒絕加入英聯邦(British oh)——在英屬眾多前殖民地當中,緬甸是唯一不曾加入的國家。倫敦方面的用意,是想借這個沒有任何責任義務約束的組織,至少為大英帝國留住一份回憶;冀望的眼光,甚至投注到同年宣布獨立於英聯邦之外的愛爾蘭共和國。總而言之,英國人能以和平的方式,由世界上最大一片為外人轄治的土地上迅速退出,雖可歸功於二戰末期執政的英國工黨政府,但這一場善功,卻仍非完滿成功之舉。因為英方固然全身而退,印度當地卻付出了血淋淋的代價,並被劃分為兩個國家:一個是伊斯蘭教的巴基斯坦,另一個則是雖無宗派,卻以信印度教為主的印度人組成的印度。分治之時,約有數十萬民眾因宗教對立慘遭殺害。另外則有數以百萬的居民離開祖居的家園,被迫遷往現在是一個外國的地方。這個慘痛的結果,絕不是印度民族主義人士、伊斯蘭運動,或前帝國統治者任何一方的初衷。

所謂一個另立門戶的「巴基斯坦」,由印度分離出來,這個想法,到底是如何在1947年演變成最後的事實呢?這個觀念,其實連巴基斯坦這個名字,都是晚到1923-1933年才被一群學生叫出來的。這個問題,這個「如果當初……」的疑惑,一直到今天還在糾纏著學者專家及愛做夢的人。我們現在有後見之明,可以看出沿宗教信仰劃分印度,等於為日後的世界立下了一個極為不祥的先例。對此,需作進一步的闡明。就某一方面來說,當年之過,雖不是任何一方的過錯,卻也是眾人共同的過錯。在根據1935年憲法舉行的選舉中,國大黨在各地大獲全勝,甚至包括多數的伊斯蘭教地域在內。原本宣稱代表少數社群的另一全國性黨派——穆斯林聯盟(MoslemLeague),表現卻極不理想。國大黨這個非宗教非宗派政治勢力的崛起,自然令許多仍然沒有投票權的伊斯蘭教徒膽戰心驚(當時多數的印度教徒也沒有投票權),深恐印度派勢力從此坐大。因為在一個以印度教民眾為多數的國家裡,國大黨的領導人物自然也多是出身於印度教。這場選舉下來,非但不曾特別關注穆斯林民眾恐懼的心理,也沒有配予他們額外的代表名額。選舉的結果,反而更加強化了國大黨為自己設定的地位:它是全印唯一的全國性大黨,代表印度教和伊斯蘭教兩方共同的子民。也就是這個印象,促使穆斯林聯盟那位難纏的強硬領袖真納與國大黨決裂,走上了最終導致兩族分離的絕路。不過到1940年為止,真納始終反對穆斯林獨立建國的主張。

到了最後,卻是一場世界大戰將印度一分為二。就某方面來說,這場大戰是英國君臨印度的最後一場大勝利——同時,卻也是它精疲力竭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息。這是最後一次英國在印度的統治力量動員了全印的人員及經濟力量,共赴一場為不列顛效命的戰爭。這場大戰的規模,更勝1914-1918年的戰爭。然而,這一回戰爭行動卻違背了人民大眾的意願。這一回,人民已經在一個全國性的解放運動下聯合起來。這一回,作戰的對象也與上次大戰不同,是隨時會襲來的日軍。最後的戰果固然輝煌,付出的代價卻過於慘重。國大黨的反戰立場,不但迫使其領導人物退出政治舞台,1942年後,甚至被下到獄裡。戰時經濟造成的壓力,也使穆斯林中原本支持英國統治的重要成員心存嫌隙,轉投穆斯林聯盟的軍營,其中尤以當今巴基斯坦旁遮普(Punjab)的成員最顯著。穆斯林聯盟的勢力迅即躍升,成為一大群眾力量。在此同時,德里的殖民政府唯恐國大黨的聲勢破壞戰事行動,開始故意並有計畫地利用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之間的敵對心理製造事端,以圖瓦解民族主義運動的力量。在此,英國人的確難逃「裂而治之」的陰謀了。為求勝利,英方殖民統治不擇手段,不但毀了自己,也抹煞了自己在道德上的正當意圖:那就是在印度次大陸這片土地上,建立一個單一的國家,眾多社群和平共存,同治於一個單一公正的政府和法律之下。可是機會一去不再回來,等到大戰結束,族群自治的政治引擎已經發動,永遠無法回頭了。

到了1950年,除了印尼一地之外,亞洲各國的殖民政治已告全面結束。同一時期在西面的伊斯蘭地區,由波斯(伊朗)開始,一路到摩洛哥,也由於一連串的群眾運動、革命政變、叛亂起事而全面改觀。首先發難的,是伊朗境內西方石油公司的國有化(1951年),以及該國在共產黨支持的莫沙德(Muhammad Mussadiq,1880-1967)領導之下,向民粹主義的轉變(蘇聯大勝之後,共產黨在中東地區獲得某種程度的影響力,自是不足為奇)。莫沙德後來則於1953年在美英兩國特務人員主導的政變中被推翻。埃及則有納賽爾(GamalAbdel Nasser,1918-1970)領導的自由軍官(Free Officers)起來發動革命(1952年)。接下來,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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