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自由主義的衰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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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股右派力量已論其二,現在剩下的就是那真正字型大小的法西斯主義了。法西斯運動又可分為幾支,其一便是賦予法西斯現象其名的義大利。而義大利法西斯是社會主義倒戈者、新聞記者墨索里尼的傑作。墨氏的名字本尼多(Benito),是為紀念矢志反對神職勢力的墨西哥總統胡亞雷斯(Benito(Juarez)而取,十足象徵墨索里尼的老家羅馬涅(Romagna)地區反教廷的傳統。連希特勒都毫不隱瞞,自己那一套,原師法「墨」家道統,對墨氏本人自是無限尊敬。即使到了二戰,墨索里尼和義大利露出其無能的弱點之後,希特勒的敬意也始終不衰。為了還報希特勒的熱愛,墨索里尼也響應了前者的反猶太運動——但這是很後來的事情了。而在1938年之前,墨索里尼本人領導的運動,則根本不見反猶的影子;義大利自全國統一以來,也從來不曾有過反猶的舉動。不過,義大利確也曾鼓勵並資助過其他地方類似法西斯精神的運動,並在最意想不到之處,發揮了某種程度的影響力:猶太人錫安復國「修正主義」(Zionist Revisionism)的創始人傑保汀斯基(Vladimir Jabotinsky),即深受法西斯主張影響。這一支猶太復國運動的路線,日後於70年代在貝京(Menachem Begin)領導之下,入主以色列政府。可是單靠義大利的法西斯,不足以造成國際性的魅力。

1933年初,希特勒若不曾奪取德國政權,法西斯陣營絕不可能轉變成這麼普遍的大趨勢。事實上,義大利地區以外,凡是稍有成就的法西斯運動,都在希特勒上台之後方才成形,其中尤以匈牙利的箭十字黨派(Arrow Cross)為最,該黨曾在匈牙利有史以來首次舉辦的神秘投票中(1939年),囊括了25%的選票。另外一個例子是羅馬尼亞的鐵衛隊團體(IronGuard),該派獲得的實際支持比前者更大。墨索里尼曾提供財源一手扶持某些地區的活動。如帕韋利奇(Ante Pavelich)領導的克羅埃西亞族恐怖團體烏斯達莎(Ustashi,編註:原文Ustasa,暴動者之意。主張克羅埃西亞獨立)。可是一直要到30年代,轉向德國尋求精神和金錢資助之後,這些團體才開始大展鴻圖,並在思想上向法西斯靠攏。總而言之,希特勒若未曾在德國奪權成功,法西斯思想根本不可能如同共產國際在莫斯科領導之下成為左翼大軍一般,一舉成為右翼大旗,並以柏林為總部,演變成一種普及的運動潮流。但是,儘管後有希特勒予以發揚光大,法西斯主義畢竟不曾發展成一股重要的運動,最多只在二戰期間的被德國佔領的歐洲地區鼓動那些與德寇狼狽為奸之人罷了。至於各國傳統的極右派,尤其是法國,不管其反動的意志手段如何殘忍無情,卻一律拒絕跟隨法西斯的樂聲起舞:這些右派分子只有一個立場,除了國家主義,還是國家主義,其中部分人士甚而加入地下抗德運動。因此之故,法西斯潮流之所以對歐洲造成任何衝擊,全是因為當時德國國際霸權地位不斷提高之故。否則,各國原本與法西斯無緣的反動統治階層,又何必自找麻煩,裝模作樣頻向法西斯分子送秋波呢?就是在德國聲勢震撼之下,葡萄牙的薩拉查,才於1940年宣稱他與希特勒兩人交好,英雄「所見略同,而攜手同盟」(Delzell 1970,p.348)。

各股法西斯,一致意識到德國霸權的勢力,然而除了這個共同點之外,彼此之間卻難尋出相似之處。像這樣一類理性不足,全靠直覺意志當家的運動,理論基礎往往甚為薄弱。雖然在保守知識分子活躍的國家裡——德國即是一例——反動理論家深受法西斯思想的吸引,可是吸引他們的成分,往往是法西斯表面裝飾性的一層,而非法西斯主義真正的內部構成。墨索里尼雖然有宮廷理論家金泰爾(Giovanile)供其御用,希特勒也有哲學家海德格爾(Heidegger)在一旁大敲邊鼓。可是墨索里尼大可請理論走開,於法西斯的存在也無妨礙。而希特勒本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更不在乎海德格爾是否支持。此外,法西斯也不主張如「統合國家」等特定的國家組織形態——希特勒很快便對這類做法失去興趣了。更何況一國之內,企業組合群立的現象,根本上就和以個人為參政基本單位的平民社會觀念(Volksgemeinschaft People』s unity)相衝突。甚至連佔法西斯思想中心地位的種族主義,一開始也不見於原版的義大利式法西斯。相反地,法西斯主義卻和右派非法西斯者,持有甚多相同的看法,如國家主義、反共立場,以及反自由主義等等。兩者之間,還有一個相似之處,尤其在非法西斯性質的法國反動團體當中,更為接近:雙方都喜歡採用街頭暴力形式,以達本身的政治要求。

至於法西斯與非法西斯的右派之間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的存在,採用由下而上的群眾動員方式。傳統的保守分子,往往悲嘆民主的出現,對全民政治感到極端厭惡。而鼓吹「組織性國家」的旗手,則恨不得越過民主階段,直接進入統合主義。法西斯主義,就出現在這樣一個時代氣氛之中,借著動員群眾,發光發熱,並利用盛大的公眾場面,維繫其象徵意義——如德國的紐倫堡(Nuremberg)群眾大會;義大利民眾齊集威尼斯廣場(Piazza Venezia),遙瞻墨索里尼的身影在陽台上招手致意——不論法西斯還是共產黨,得權之後,也都一再使用種種運用群眾力量的象徵舉措,始終不曾放棄這個法寶。法西斯可說是一場「反革命」的「革命」:它的革命性質,在於其辭彙,那些自以為是社會受害人提出的動聽請求,也在其主張全面改變社會形態的呼籲之中。此外,它還刻意借用改造社會革命主義者的符號,越發體現其革命氣質。希特勒一手組織「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National Socialist WorkersParty),借用(略事修改)左派紅旗為自己的黨旗,並在1933年立即響應,以赤色革命的五一勞動節作為德國的法定假日。黨名、黨旗、法定節日,納粹襲用社會革命運動手法的意圖,明顯已極。

法西斯與傳統右派,還有另外一項不同之處。雖說前者也大鼓其如簧之舌,主張回到傳統的過去,而那些恨不得一手抹掉過去這個紛亂世紀的懷古派,也給予法西斯者熱烈的支持。然而歸根究底,法西斯並不是西班牙內戰期間,在納瓦拉(Navarra)地區大力支持佛朗哥將軍的保皇黨王室正統派(Carlist),也非印度甘地,一心想返回工業革命以前那種樸素自然、小村落手工製造生產的年代。在真實的意義上,法西斯畢竟不屬於傳統主義的運動潮流。不錯,法西斯也認同許多傳統的「價值觀」(至於這些「價值觀」到底有沒有任何「真價值」,則是另一回事,在此不予討論)。法西斯抨擊自由派要求從父權之下解放出來的主張,認為婦女應該留在家中,生養眾多子女。法西斯也不信任現代文化,認為它會腐蝕社會人心,其中尤以現代派的藝術為罪大惡極。這些藝術家被德國國社黨當成墮落下流的左翼文人,是「文化界的布爾什維克黨徒」。但是儘管如此,法西斯的中心路線——意德兩國的法西斯運動——也卻不圖保存保守秩序的傳統守護人,亦即國王與教會。法西斯的打算,是設立一股與傳統勢力全然無關的領導原則取而代之。而新領導階層的出現,則在於白手起家自我奮鬥的成功者。他們的合法地位,經廣大群眾的支持而確立,靠世俗的思想意識而鞏固。而他們作為基礎的世俗思想,有時甚至可以狂熱到成為一種宗教崇拜的地步。

因此,法西斯推崇的「往日時光」,不過是人工製造的假物。他們的傳統,是人為的發明建造。即使連法西斯宣揚的種族主義,也與美國人尋根續譜的意義不同。後者是為了萬世血統純正的虛榮,想要證明自己是16世紀英格蘭薩福克(Suffolk)鄉間某位具有武士身份的小地主的血源後裔。可是法西斯的種族思想,卻來自19世紀末期,後達爾文主義(post-Darwinism)遺傳科學的雜家學說(遺傳學在德國特別受歡迎)。說得更明白一點,法西斯傾心的是應用遺傳派[亦即優生學(eugenics)],該派妄想借用節選淘汰的過程,選留優種,剔除劣種,創造出一支超級的優秀人種。而這一支借希特勒之力將命定主宰世界的人種,是無中生有的,並非歷史上真正存在的種族,本來連個名字也沒有,到了19世紀末期的1898年,才由某位人類學家為其創造了一個新種名:所謂「北歐民族」(Nordic,譯按:意指居住於斯堪地那維亞地區高個長顱、金髮白膚的人)。法西斯主義的信仰原則,既對18世紀的遺

產如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感到深惡痛絕,連帶之下,自然應該不喜現代化的發展及進步才對。可是矛盾的是,遇有實際需要,它卻又迫不及待,忙將自己那一套瘋狂無理的念頭,與現代科技連在一起。唯一的例外,是其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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