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經濟大恐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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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蕭條實在太嚴重了,致使社會大眾無論是知識分子、活動分子,還是普通老百姓,都深信:這個世界一定從根本上出了什麼大毛病。有誰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治理嗎?當權主政者顯然束手無策,而那些一味相信19世紀傳統自由主義老方子的傢伙看來也不中用,已經沒有人再聽信他們了。至於那些了不起的經濟學家,他們再聰明,還能值得我們幾分信任?稍早之前,他們還在大吹法螺,口口聲聲主張一個運作得當的自由市場社會,絕不可能發生大蕭條了。因為在市場功能自我調整的機制之下,生產如果過量,必定很快就會(根據19世紀早期一位法國人提出的經濟法則)進行自行調整。然而言猶在耳,他們自己已經同大夥一道陷身大蕭條的亂流。古典經濟學說認為,消費需求下降,連帶使得實際消費減少,此時利率必將隨之以同等比例降低,剛好滿足了刺激投資之所需。因此,因消費需求減少而留下來的空缺,正好可以由投資方面的增加而補足。可是到了1933年,經濟上的現實,實在很難令人繼續相信這種理論了。失業率直線上升,自由派經濟的舊論卻認為,興建公共工程,並不能真正提高就業的比率(英國財政部即持此論)。因為羊毛出在羊身上,投資額只有一筆,公共工程的經費不過是私人工程的轉移。如果把同樣這筆錢花在後者身上,照樣可以製造同額的就業。可是,現在這番話似乎說不通了。也有經濟學家主張,任由經濟自行發展,干涉越少越好。有的政府則直覺以為,除了緊縮通貨以求力保金本位制外,上上策就是堅守正統的財政手段,平衡預算,縮減支出。這些做法,顯然也無濟於事。事實上,蕭條持續之下,另有許多學者——包括當時即大力抗辯,並在日後40年中影響最大的一代經濟學家凱恩斯在內——都認為傳統的放任政策,只會使情況愈加惡化。對我們這一代親身經歷大蕭條時期的人來說,當時純自由市場的正統學說顯然已經名譽掃地,卻居然在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的全球不景氣中,再度死灰復燃,成為主導的思想,真令人不可思議。這個奇異的健忘現象,正好證實並提醒了歷史一項主要的特徵:不論是提出經濟理論的學者,還是從事經濟實務的執行者,兩者的記憶都很差,太難令人置信。他們的健忘,也活生生地闡明一樁事實:社會的確需要史學家,唯有史學家,才是專業的歷史社會記憶人,替國民同胞記住大家恨不得統統忘掉的憾事。

而且不管怎麼說,一旦社會經濟越來越受大型企業控制,「完全競爭」已經完全失去意義。甚至連一向反對馬克思學說的經濟學者,都不得不承認,馬克思的理論畢竟不錯,而他的資本集中的預言,尤為準確。到了這個地步,所謂的「自由市場經濟制度」還能成個玩意兒嗎(Leontiev,1977,p.78)?一個人不必是馬克思主義者,也無須對馬克思發生興趣,就可以看出,兩次大戰之間的資本主義與19世紀的自由競爭經濟多麼不同。事實上,早在華爾街股市大崩潰以前,瑞士就有位銀行家睿智地指出,經濟自由主義不再是普世準則的失敗現象(1917年以前的社會主義亦然),正好解釋了迫使各國轉趨獨裁式經濟制度——如法西斯、共產主義,以及不顧投資人利益自行其事的大公司企業等——的緣由(Somary 1929 PP.174-193)。到了30年代末葉,傳統自由主義主張的自由開放型市場競爭,已經飄然遠去,全球經濟形態只剩下呈鼎足並立之勢的三頭狀態:一是市場式的經濟,一是由政府對政府來往交易的經濟(如日本、土耳其、德國及蘇聯,均由政府計畫或統治經濟方面的活動),以及由國際公共社會或半公共組織(如國際必需品大宗物資協會等)管制下的部分經濟活動(Staley 1939,P.231)。

在這種情況及氣氛之下,難怪大蕭條對政治及民眾觀念的影響至深至速。當時的政府,不分左右,如右有美國胡佛政府(1928-1932年),左有英奧兩國的工黨政府,都只好怪它們運氣不佳,為何剛巧在這個大亂當頭的年代在位,於是只有紛紛下台。不過其中變化,還都不像拉丁美洲地區那般劇烈:當地政府或政權更迭之速,1930-1931年兩年之內,共有12國改朝換代,其中10國是以軍事政變的手段更變政府。南美以外的地區變化雖然沒有這麼激烈,但總的來說,到30年代中期,恐怕找不出幾國政府未改頭換面。各國的政局,也都與股市大崩潰以前大不相同。歐洲和日本開始急速向右轉,唯一的例外,只有北歐的瑞典和南歐的西班牙。前者於1932年邁入其半世紀社會民主統治的時代;後者的波旁(Bourbon)王朝在1931年讓位給一個不幸且短命的共和國。這段歷史,我們在下一章有更多的探討。在這裡先就德日兩國幾乎同時興起的軍國主義政權作一些論述(日本於1931年,德國於1933年)。國家主義和好戰風氣在德日兩個主要軍事強國的出現,不啻為經濟大蕭條為政治所帶來的最深遠最邪惡的後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柵門,在1931年就打開了。

革命左派的大失敗,重新加強了極右派的力量,至少在大蕭條最惡劣的年頭是如此。蕭條一開始,粉碎了共產國際在各地重燃社會革命戰火的希望;共產主義運動非但不能向蘇聯以外地區擴展,反而陷入前所未有的衰落狀態。究其原因,共產國際的自殺政策實難推卸責任。共產國際不但大意地小覷了德國國家社會主義的危險性;並且一意追求無異於小宗派自絕他人的隔離政策,將社會民主黨派及勞工政黨發起的組織性群眾勞工運動,視為其最大敵人(它們甚至稱勞工政黨為「社會主義法西斯」)。現在看起來,這種褊狹的路線實在令人詫異地不敢相信。到1934年,原為莫斯科世界革命希望所寄、並且是共產國際中成長最快最大的德國共產黨(KPD),已遭希特勒一手摧毀。至此,組織性的國際革命運動,包括非法性與合法性的在內,都告勢衰力微。當時,連中國共產黨也不過是一支殘敗的隊伍,被國民黨從鄉村游擊地區清剿,踏上萬里長途的跋涉,一路流亡到邊區去。1934年的歐洲,只剩下法國共產黨尚未從政壇消失。至於法西斯治下的義大利,此時距「羅馬大遊行」(Mar Rome)已有10年,而且正陷入國際大蕭條最艱苦的時期。墨索里尼躊躇滿志,對共產黨已不再存有戒心,那一年為慶祝羅馬遊行十周年紀念,竟將數名共產黨員由獄中釋放(Spriano,1969,p.397)。可是不幾年間,這一切又將改變(見第五章)。但當時的情況很顯明,大蕭條造成的直接衝擊,與社會革命分子的期望完全相反,最起碼在歐洲地區絕對如此。

左派勢力的衰退並不限於共產黨派。希特勒奪權成功,德國社會民主黨也從政局裡消失了。一年之後,在短暫的武裝抵抗之後,奧地利社會民主主義政權也告垮台。至於英國的工黨,早就在1931年成為大蕭條的犧牲者(或許是因為堅信19世紀正統經濟教條而把自己給害了吧)。工黨領導的行業工會,自1920年以來會員人數損失過半,此時自然勢力大減,甚至連1913年的情況還不如,總之,歐洲各國的社會主義者都陷入了山窮水盡的境地。

歐洲地區以外,情況卻大不相同。北美地區正迅速向左轉,美國在新上任的總統羅斯福執政之下(1933-1945年),開始實驗一連串相當激進的新政措施。墨西哥則在總統卡德納斯(Lazaro Cardenas)領導下(1934-1940年),重新恢複早年墨西哥革命的生氣,尤以在農村土地改革方面最為顯著。加拿大飽受蕭條打擊的大草原上,也掀起一片強大的社會政治運動之風。其中包括主張平分社會權益,以達公平分配購買力的「社會信用黨」(Social Credit Party),以及今天新民主黨(New Democratic Party)的前身「平民合作聯盟」(Cooperative oh Federation)。依照30年代的標準,兩者都可以列入左翼陣營。

至於拉丁美洲一帶,大蕭條引起的政治衝擊就更一言難盡了。當地重要出口產品的價格,在世界市場一瀉千里,各國財政破產,政府及執政黨派便像九柱戲的木柱一般,此起彼落,倒得一地都是。可是它們倒落的方向,卻不一定相同。不過倒向左派的,即使短暫,也遠比右派為多。阿根廷在長期文人統治之後,從此進入軍政府時期。雖然法西斯氣質的右派首領,如烏裡布魯(Uriburu)將軍不久便靠邊站(1930-1932年),阿根廷當局的路線,仍然很明顯地傾向右派,即使它可能是屬於傳統式的右派。而智利在皮諾切特將軍(Pi)統治之前,原來很少有軍人專政,這時也推翻了該國少有的軍人獨裁總統伊瓦涅斯(Carlos Ibanez,1927-1931),馬上以暴風之勢迅速地向左轉。1932年,在葛洛夫上校(MarmadukeGrove)率領之下,該國甚至通過成立了一個短命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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