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經濟大恐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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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讓我們假定,第一次世界大戰不過是一場短暫的戰禍,世界的經濟與文明,原本相當穩固,大戰的災難雖然深重,卻只造成一時的中斷。戰爭一過,只需將瓦礫頹垣清除乾淨,便可以若無其事地一切重來,恢複正常的經濟秩序,繼續一路走下去。就好像1923年日本關東的大地震,日人掩埋了30萬名死難者,清除了使得二三百萬人無家可歸的廢墟,便重新再造起一個跟過去一模一樣,但是抗震力可比以前高出許多的城市。如果歷史真能如此,兩次大戰之間的世界,面貌又將如何?這個答案,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像這種不曾發生,而且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憑空揣測,自然毫無意義。不過這個問題也不是白問。兩次大戰之間發生的世界性經濟大崩潰,到底對20世紀歷史有何等深刻的影響?透過前面這項假定,我們才能獲得真知灼見。

世界經濟如不曾大崩潰,希特勒肯定不會出現。十之八九,也絕對不會有羅斯福這號人物。至於蘇維埃式的經濟體系,就更不可能與世界資本主義匹敵,對後者構成任何真正的威脅。歐洲以外,或說西方以外的地區,因經濟危機造成的後果,程度之大,更令人注目。本書另有篇章討論。簡單地說,對於20世紀後半期的世界,我們一定得對經濟危機有所了解,才會有認識。而世界經濟大崩潰,正是本章的主題。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火造成的主要破壞多半在歐洲,並沒有將舊世界全部毀壞。可是世界革命的浪潮,也就是19世紀資本主義文明衰落過程中最戲劇性的一幕,卻席捲了更為廣大的地區:西起墨西哥,向東一直到中國。而殖民地解放獨立的聲浪,也由西北非的馬格里布(譯註:Maghrdb,包括利比亞、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及摩洛哥等地),一直到印度尼西亞。不過,此時世界上也有很大一片地方的人民,跟大戰的炮火與革命的巨浪距離極為遙遠,絲毫未受波及,其中最顯著的國家地區,便是自成天地的美國,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殖民地。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經濟危機,卻是道道地地的全球大災難,至少在全然依賴非個人性市場交易制度的地區,人人無法逃避這場風暴。事實上,多年來自以為天之驕子,遠離那些倒霉地帶的美利堅合眾國,卻在這場經濟狂飆中首當其衝。因為人類經濟史上,撼動級數最強烈的大地震——發生於大戰之間的世界經濟大恐慌,其震中就在一向自詡為全球安全港的美國。一言以蔽之:兩次大戰之間,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看來似乎崩潰了。如何才能恢複舊貌?沒有半個人知道。

其實資本主義的經濟運作,向來不曾風浪平靜。每隔一段時間,長短不定,或大或小,總會有某種程度的波動。這種現象,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經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世紀以來的實業家,對所謂漲跌更迭的「景氣循環」都很熟悉。通常每隔7~11年,景氣蕭條的輪迴就會大同小異地重複一次。但到了19世紀末葉,這個周期忽然拉長許多,引起眾人的注意。大家發現,過去幾十年來,原本的周期長度有了異常的改變。大約1850年起,一直到19世紀70年代,全球呈現一股前所未有的景氣趨勢。可是接下來,經濟形勢卻又陷入不穩定,時間長達20多年之久(有些經濟學家將這段時期也稱作經濟大衰退,不過此說多少有點誤導作用)。可是20多年的不穩定過去之後,世界經濟又持續繁榮了很長一段時期(見《資本的年代》、《帝國的年代》第二章)。本世紀20年代初期,俄國經濟學家康德拉捷夫(N.D.Kondratiev)發現,由18世紀末期開始,經濟發展遵循著一種「長周期」(long wave)模式循環,周期長度涵蓋五六十年。康氏長周期理論,從此成為經濟專著里經常出現的名詞。(斯大林專政初期,康氏不幸成為其專政的第一批犧牲者。)不過康氏本人及其他學者,都無法為此現象作出滿意的解說;某些統計學者甚至懷疑其正確性,根本否認長周期現象的存在。然而根據長周期理論,當時為時已久的世界景氣,又該到走下坡路的時刻了。康氏的推測不幸言中。

在過去,不管是波動還是循環,也不論其周期是長或短,實業界及經濟界的人士,都將之當作一定的現象,正如同農家習慣於季節的變化,接受天氣的好壞一般。景氣來或去,任誰也沒有辦法:好時節就是機會來臨,壞年頭問題重重。個人或企業,可以大獲巨利,也可以不幸破產。只有相信資本主義必將滅亡的社會學家,跟馬克思持同一想法,認為一次又一次的循環,都是由資本主義本身衍生的過程,最終將證明其內部不可克服的衝突性。因此在他們的眼裡,歷次的波動循環,已經把資本主義帶到一個萬劫不復的危險境地。但是,除了這一批人之外,一般都以為世界經濟只會更好,就像上個世紀一般,不斷地成長進步下去,其間偶或出現一些循環性的短期突變。可是現在,形勢有了新的變化。自有資本主義以來,可能是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經濟波動似乎對體制本身產生了莫大的威脅。更糟糕的是,在許多重要方面,長時間持續成長的曲線,似乎就要裂了。

從工業革命開始,一部世界經濟史,根本上就是一部科技不斷加速進步的歷史。其間的經濟,雖不平衡卻呈持續增長,企業活動呈快速地「全球化」擴張聯合。總之,世界性的分工日益精細複雜,流動交換的網路日趨密集。世界經濟的每一部分,都和全球性的組織體系密不可分。即使在大動亂的歲月,科技進展的腳步也不曾稍停片刻,一方面改變了世界大戰的時間,一方面也因大戰而產生變化。雖然對那個時代的男男女女而言,當時的生活體驗以1929-1933年間的經濟激變為最高點,事實上,在那幾十年中,經濟的成長並未停止,只不過緩慢下來而已。當時,全球最強的經濟力量首推美國,但是從1913-1938年間,平均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只有區區8%。至於世界的總工業生產,在1913年後的25年之間,增長一共只有80%左右,約為前四分之一世紀增長率的一半(W.W.Rostow,1978,P.662)。這個數字,我們在本書第九章也將會看到。若和1945年之後的增長相比,差異更為驚人。不過,如果火星上有人在遙遙觀察地球的話,人類經濟活動曲線上的曲曲折折,都將隱而不現。從這個遙遠的角度來看,世界經濟顯然一直在持續擴大增長。

然而,換由另一個層面來看,此說顯然又不成立。到了兩戰之間的年代,經濟活動的全球化趨勢,似乎開始停頓。當時不管用什麼方式度量,世界經濟都陷入停滯蕭條,甚至有倒退的現象。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年代,可說是自有人類歷史記載以來,大量移民潮規模最龐大的時期;可是現在這股洪流卻乾涸了,或換句話說,被戰爭和政治上的限制阻止了。1914年以前,15年間,幾乎有1500萬人踏上美國的領土。然而在之後的15年里,這股人潮卻縮減了三分之二,總數只有550萬。到了30年代,以及往後戰爭的年月里,更成涓涓細流,幾乎完全停止,一共只有75萬人進入美國(Historical StatisticsI,p.105,Table C89-101)。至於伊比利亞半島向外的移民,一向以拉丁美洲為最大目的地,也由1911-1920年10年間的175萬,降到30年代不到25萬。20年代後期,世界貿易逐漸從戰爭的破壞及戰後初年的危機中恢複,爬回到比1913年稍高的程度,可緊接著又落入大蕭條的深淵。到大動亂年代末期(1948年),經濟總量只比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前稍強(W.W.Rostow,1978,p.669)。然而,回溯上個世紀90年代到1913年,經濟總交易量卻躍升了兩倍以上;1948-1971年間,則更高達5倍以上。更令人驚奇的是,在兩次大量增長之間的蕭條時期里,歐洲及中東兩地還出現了許多新國家。國界線延長了,國與國之間的貿易往來自然也應相對增加,因為原本屬於國內性質的商業交易(如原奧匈帝國及沙俄),現在都轉變為國際性質的活動(世界貿易的統計,通常只列計穿越國界發生的交易)。至於戰後及革命後產生的以百萬計的悲慘難民潮,理當也該推動,而非縮減國際移民人數的增長。可是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世界經濟大蕭條期間,甚至連國際資本流動額也呈乾涸之勢。1927-1933年間,國際借貸額下降了90%以上。

為什麼會有這種經濟停滯的現象發生呢?一般看法甚多,可是眾說紛壇。有人認為,主要原因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經濟體系——美國。因為當時的美國,除了少數原料仍需進口之外,已漸趨完全自足之勢。(但在事實上,美國向來就不甚需要依賴外貿。)可是此說有個漏洞,當時甚至連倚重貿易的國家,如英國及北歐諸國,也同樣呈現停滯的現象。大勢所趨,理所當然地,各國紛紛提高警覺;而它們的警惕防範,不能說是做錯了。大家使出渾身解數,儘力保護本國的經濟,以免受到外來衝擊的威脅;也就是說,儘力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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