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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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列寧的心目中,俄國社會主義的最終目的,是為達到世界革命——可是這場世界革命,始終沒有發生。可憐的蘇維埃俄國,卻因此走上一代貧窮落後的孤立;未來的發展方向,也在當時就被命定了,至少被狹窄地限定了(見第十三章與第十六章)。不過十月革命之後,緊接的兩年之間,革命浪潮的確席捲了全球。對隨時準備作戰的布爾什維克黨人來說,他們對世界革命的希望似乎並非不切實際。德文國際歌中的第一句,就是「全世界的人民,聽到了信號聲。」而這個號聲,便響自彼得格勒——自1918年俄國遷都,移到戰略地點比較安全的莫斯科之後,又從莫斯科傳來。革命的號聲,洪亮清晰,聲聲可聞。不論何處,只要有勞工及社會主義的運動,不論其意識形態如何,都可以聽到革命的號角。而且號聲所傳到之處,無論遠近,不只限於勞工及社會主義的陣營,如古巴的煙草工人,也成立了「蘇維埃」式的會議,雖然在古巴境內,恐怕沒有幾個人知道俄羅斯在海角天涯的哪一方。至於1917年以後的兩年時光,在西班牙史上素有「布爾什維克二年時期」之名,其實當地鬧事的左派分子,屬於激進的無政府主義者,與列寧的主張南轅北轍。1919年在中國北京,1918年在阿根廷科爾多瓦(Cordoba),也分別爆發了學生革命運動。革命的大風,不久便漫及整個拉丁美洲,當地各類馬克思主義者及黨派在這時誕生。國際共產主義革命旋風橫掃之下,主張印第安民族運動的墨西哥強硬好戰人士洛伊(M.N.Roy)的聲勢大跌,因為1917年,當地革命正值最為激烈時,自然不談民族感情,反而與革命俄國認同:馬克思、列寧的畫像,開始與本土阿茲提克帝國(Aztec)的皇帝莫克特蘇馬(Moctezuma)、墨西哥的農民革命領袖薩帕塔(Emiliano Zapata),以及各式各樣印第安族人的像並列,變成當地革命分子崇拜的肖像。這些人物畫像,至今仍可在官方畫家所繪的大型壁畫上見到。其後不出數月,洛伊來到莫斯科,為新成立的共產國際(unist Iional)策劃,在其解放殖民地的政策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此外,印尼民族解放運動中主要的群眾組織——回教聯盟(Sarekat Islam),也立即受到十月革命的影響,部分是通過當地的荷蘭社會主義者史尼維勒特(HenkSneevliet)引介之故。土耳其一家地方報紙則寫道:「俄國人民的壯舉,有朝一日,必將成為燦爛的太陽照耀全人類。」居住在澳大利亞遙遠內陸的那些剪羊毛的工人(多數是愛爾蘭天主教徒),對政治理論顯然毫無興趣,卻也為蘇維埃成為工人國家而歡呼。在美國,長久以來強烈堅持社會主義的芬蘭移民(Finns),也成批地皈依為共產主義信徒。這些芬蘭裔的工人,在明尼蘇達凄清蕭瑟的礦區小鎮頻頻聚會,會中往往充滿宗教氣氛:「只要列寧的名字一被提到,立刻心跳加快,熱血沸騰……在神秘的靜默里,洋溢著宗教式的狂喜迷醉,我們崇拜著俄國來的每一件事物。」(Koivisto,1983)簡單地說,世界各地都將十月革命視作震撼全球的大事。

通常與革命有過親身接觸的人,比較不容易產生宗教式的狂信,可是照樣還是有一大批人因此皈依共產主義。其中有回鄉的戰犯,不但成為布爾什維克的忠實信徒,後來還成為祖國的共產黨領袖。這樣的例子有克羅埃西亞的機械工人布洛茲(Josef Broz),也就是後來南斯拉夫的共產黨首腦鐵托元帥(Tito)。也有訪問革命俄國的新聞從業人員,像《曼徹斯特衛報》的藍山姆(Arthur Ransome)。藍氏雖不是出名的政治人物,卻是個素負盛名的兒童讀物作家,一腔對航海的熱情,常在其迷人的作品中流露。還有一位受到革命鼓舞的人物,布爾什維克的色彩更少,也就是日後寫出偉大文學名作《好兵帥克》(The Adventures of the Good Soldier Schwejr)的捷克親共作家哈謝克(Jaroslav Hasek)——哈氏發現,破天荒頭一遭,自己竟會為了一個理想而戰。聽說更令他驚高的是,醉生夢死了一輩子,竟從此醒來,再也不沾杯中物。俄國內戰時期,哈謝克加入紅軍,擔任人民委員。可是戰後回到布拉格,卻再度沉迷醉鄉,重新回到以往無政府主義暨波希米亞式的生活。他的理由是革命後的蘇維埃俄羅斯,不合他的口味。然而革命,卻的確曾是他想追求的理想。

發生在俄國的大事,不只激勵了各地的革命分子;更有甚者,是在各地掀起了革命的浪潮。1918年1月,奪取冬宮數周后,新政府正拚命設法,想與不斷挺進的德軍媾和。正在此時,一股大規模的政治罷工及反戰示威,卻開始橫掃中歐各地。革命的浪頭,首先打向維也納,然後經過布達佩斯與捷克一帶,一路蔓延到了德國,最後在奧匈帝國亞德里亞海軍事變中達到高潮。同盟國的大勢已去,其陸軍部隊也迅即解體。9月間,保加利亞農兵歸鄉,宣布成立共和國,直向首都索非亞(Sofia)進發;但在德方協助之下,叛軍的武裝終遭解除。10月里,哈布斯堡的君王在義大利前線打了最後一場敗仗,從此下台。各個新興的民族國家,仗著一線希望,紛紛宣告成立。它們的想法是,比起危險的布爾什維克革命,想來勝利的協約國總該比較歡迎它們的出現吧(這個想法倒也沒錯)。事實上,蘇俄呼籲人民群眾停戰媾和,西方國家早就擔心不已——更何況布爾什維克黨人還公布了盟國秘密瓜分歐洲的戰時協定。盟國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美國威爾遜總統提出的十四點和平計畫。計畫中玩起民族主義牌,對抗列寧關於各國人民聯合的呼聲。此外,將由許多小型民族國家合成一道長牆,共同圍堵紅色病毒。同年11月初,德國各地陸海軍士兵紛紛叛亂,由基爾的海軍基地開始,革命風潮傳遍德國。共和國宣布成立,皇帝老爺退位逃往荷蘭,代之而起成為國家元首之人,是一位馬具工出身的社會民主黨員。

於是東起符拉迪沃斯托克,西到萊茵河,各地一片革命怒潮。但這是一股以反戰為中心的革命旋風,社會革命的色彩其實很淡。因此大戰結束,和平來到,革命的爆炸力便和緩許多。對哈布斯堡、羅曼諾夫、奧斯曼,以及東南歐小國的農民士兵及其家人來說,革命的內容不外有四:土地、對城市的疑懼、對陌生人(尤其是猶太人)的擔心,以及對政府的疑懼。因此小農們雖然起來革命,卻並不帶布爾什維克的性質。這種情況,在奧地利、波蘭部分地區、德國的巴伐利亞,以及中歐南歐的絕大部分地區,皆是如此。農民的不滿,必須經由土地改革的手段方能安撫,甚至連一些保守反革命的國家,如羅馬尼亞和芬蘭也不例外。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農民既占人口的絕大多數,社會主義黨派鐵定無法在民主式普選中獲勝,布爾什維克出頭的機會更為渺茫。不支持社會主義,並不表示農民在政治上偏向保守派,可是這種心態對民主性質的社會主義當然極為不利。在蘇維埃的俄羅斯等地,選舉式的民主政體甚至因而完全廢止。布爾什維克黨原本召開了一個立憲會議(stituent Assembly,這是1789年法國大革命以來即一直沿有的革命傳統),可是10月之後不到幾周,卻馬上把它解散了;其中原因正在於此。至於照威爾遜的主張設立的一連串小民族國家,雖然內部的民族衝突並未就此消失,布爾什維克革命的活動餘地卻從此大為減縮。這項發展,正中盟國和會人員的下懷。

但是俄國革命,對於1918-1919年間歐洲騷亂的影響實在太深,因為這個原因,對於世界革命的前途,莫斯科當局難免懷抱著十足的信心。即使對我這樣的歷史學者,依照當時情況看,似乎只有德皇治下的德國,能夠倖免革命浪潮的席捲——即使德國當地的革命分子,恐怕也這樣看。不論在社會和政治上,德國都相當穩定,工人階級運動的聲浪雖強,立場卻極為溫和,要不是大戰之故,武裝革命根本不可能在德國發生。德國不像沙皇俄國,不像搖搖欲墜隨時會倒塌的奧匈帝國,也不像所謂「歐洲病夫」的土耳其,更沒有歐陸東南山區那些使槍弄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野性山民。總而言之,德國根本就不像一個會發生大動亂的國家。跟戰敗的俄羅斯以及奧匈帝國兩地貨真價實的革命比起來,德國絕大多數的革命戰士與工人,不但守法,也相當溫和。德國人的性情,就跟俄國革命黨挪揄他們的笑話一模一樣——不過這笑話可能是捏造的:如果告示禁止公眾踐踏草地,德國造反者們也會自然遵命改走人行道。

然而,卻在這樣的一個國家裡,水兵起來革命,將蘇維埃的旗幟帶到全國各地。就在這裡,一個由柏林工人和士兵組成的蘇維埃,任命了社會主義德國政府負責人。俄國的二次革命,在德國一氣呵成,似乎一次就達成了:皇帝一下台,首都政權馬上落入激進分子手裡。不過德國的動亂,其實只是一時的。在戰敗與革命的雙重打擊之下,舊有的部隊、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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