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四章

我收工回家,把鐵鍬放到門背後,看見馬鞭還掛在牆角,上面已經蒙上了薄薄的塵土。我連釘子一齊將它拽了下來,一撅兩段,扔出了大門。

「回來啦?」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著一筐鴨蛋,笑著問我。

「回來了。」

「牲口賣了,你捨不得吧?」她把鴨蛋一個個揀到罈子里。罈子里盛著熬好的鹽水。

「有什麼捨不得的?我連人都捨得!」

屋裡暖烘烘的,鐵爐蓋燒得通紅。我把手在爐子上烤熱,然後閉起眼睛,將手焐在臉頰上。我感到一陣舒適的暈眩。這就是家,這就是人人都需要的那麼一點可憐巴巴的溫暖。但人創造了什麼,就會被他的創造束縛住。這冬天的爐火,這些罈罈罐罐,這兩間小屋,是供我享受的,但我也付出了自由作代價。

「我在給你腌鹹鴨蛋哩,你看!」她在我背後說。

「有什麼看頭!」我睜開眼睛,漠然地瞟了她一眼。

她並不覺得無趣,停了片刻,又笑著說:「時間過得真快,我們結婚時候買的小鴨子,這會兒都下了這麼多蛋了。」

是的。貓也長大了,這時無憂無慮地卧在爐台上。眯著眼睛打呼嚕。這隻貓就是那天晚上從曹學義胯下鑽出來的灰貓!它也和大青馬一樣,看到過許多事情。在這個世界上,人最怕的是人,而不是動物,即使是猛獸。

她低著頭,繼續往罈子里揀鴨蛋。鴨蛋並不沉下去,悠悠地浮在鹽水上,雪白的一層。她用愉快的聲調問我:「我聽說,南方人都愛吃鹹鴨蛋,是不是?」

我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聽說的事情太多了!」

她抬起頭瞥了我一眼,眼睛裡的光芒暗淡下來。一會兒,她撇了撇嘴,謹慎地嗔怪我說:「我的話,你總忘不了!」

「話是會忘記了,但是事情是很難忘記的!」

說完,我一掀門帘進到裡屋,在我的用門板做的書桌旁坐下,拿了一本印著「紅衛兵日記」封面的筆記本,攤在面前。

寫作的愉快不完全在於與出了什麼,而多半在寫作的過程當中。分析、綜合、推理、判斷,這些大腦的智能活動,就和體育運動一樣,並不是非要爭取到名次才使人高興,在身體各部分的活動中就可以享受到發揮活力的快樂。將近二十年,除了「自我檢查」、「檢討」、「每周思想彙報」、要求糧食補貼的「報告」和那份要求結婚的申請書,以及代替別人抄的「大批判」文章,我沒有正正經經寫過什麼文字。也許,這就是改造我的手段和我改造的目的?象剝獸皮一樣把文化從人身上剝離下來,這個過程對於被剝的人來說雖然很痛苦,但對獵人來說卻是必須進行的。但在四個月前,在洪水的危險過去以後,在我又成為正常人以後,我開始拿起筆來。最初幾天,筆下非常艱澀,幾乎寫一個字就要停頓一下,大約古代人刻竹簡就是這副模樣吧。大腦和手指間的傳動器官出了嚴重的故障,生鏽了,而且銹死了。腦子裡能想出的,嘴上能說出的語言,怎麼也不能流利地變成文字,必須兩眼獃獃地一個一個地從空中去尋找。但不久,這條傳動器官由於經常運動的結果,漸漸地靈活了,一個一個生疏的字也重新熟悉起來。在沒有人能夠暢所欲言地交談的情況下,孤獨地寫作,成了最能幫助思想的手段。大腦里的一個概念落在筆下,變成了由點、撇、橫、豎、捺等等構成的方塊字,即刻成了獨立於主體之外的客觀存在,不由得使你要去探究它和別的概念的聯繫,然後把一個一個方塊字配搭起來,串連起來。雜亂無章的思想,一霎間理性的靈感,從書中的某一句話產生的認識飛躍,即使是痴人說夢、夢中囈語,都能通過筆梳理得有條不紊、綱目並張。

在視、聽、味、觸覺的愉快之外,還有一種理智運行的愉快。這歡愉之情並不是因為得出了什麼思想結果,而是從視覺所不能透過的地方,從被人生的重負覆蓋的深處,看到了只有屬於人的理性的閃光。並且,被摒斥於人群之外並不是壞事,而是獲得了思想的自由,使理性得到了凈化。這種凈化了的理性開始時如熒熒磷火,繼而不斷地增強。它不能開闢道路,但它能照亮前方。

而前方的道路,是更加險惡了。

今天,我無心寫什麼。與其說是思想混亂,無寧說是在把決心醞釀成熟。我把筆記本又合上,棉襖也不脫就朝炕上一躺。棉祆軟和的領子擦在我的面頰。這是她一針一線給我縫製的。正如她頗為得意地說:「你大概二十年都沒穿過這麼暖和的棉襖了吧!」當然,馬纓花曾給我用毯子縫過一條絨褲,但那彷彿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遙遠得我都懷疑那是不是曾經有過,而現在,這確實是實實在在的。女人善於用一針一線把你縫在她身上,或是把她縫在你身上。穿著它,你自然會想起她在燈下埋著頭,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針,小手指挑著線的那種女性特有的姿勢。因而那一針一線就縫上了她的溫馨、她的柔情、她的性靈。那不是布和棉花包在你身上,而是她暖烘烘的小手在擁抱著你。

「生活難道僅僅是吃羊肉嗎?」可是,吃,畢竟還是重要的,尤其對我們這些窮人來說。農場每人每月只配給一兩食用油。每到月初,何麗芳就會罵道:「X他媽!咱們打油光拿個眼藥水瓶子就行了。每次炒菜的時候,往鍋里按那麼一滴……」而香久把她自己的一兩油也省給我。她單另把油熬熟,撒上蔥花,在每頓飯的麵條里給我碗里調上一點。她從來不吃油,只在給我調油的匙子上舔一下。然而這種粗俗的動作表現了她對我的疼愛與關懷。她是必須把她的愛情表示出來,讓你明白無誤地知道她付出了多少,知道她愛情的重量與程度的女人。農場分的一點可憐巴巴的肉,她也從來不吃,總是啃骨頭。我常常感到這樣的愛情對我是個壓力,是個負擔,可是她卻這樣寬慰我:「我不吃肉,不吃油也長得挺壯,你不看,我現在還胖了嗎?」她叫我捏她的胳膊。「聽人說,男人比女人消耗大。你蹲過勞改隊,還不知道?」

是的,六○年在勞改隊死的,多半是男人。

總之,我和她結婚以後,過去單身漢的習慣突然被掐斷了,續接上家庭生活的習慣。確切地說,家庭生活的習慣就是她給我培養出來的習慣。再往深里說,就早我生活的一切都要仰仗她了;我被她寵壞了。這暖和和棉襖,洗得乾乾淨淨的內衣,這被子,這褥子,床單,這炕。這房裡的一切,哪怕那潔白如玉的雪花膏瓶子,那用廉價的花布做的窗帘,都出自她的手,但又構成了我的生活內容。她按照她的家庭觀念完全自主地創造了這個小家庭,把我置於其中,我也適應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要擺脫它是不容易的,因為這首先要擺脫我自己。

我茫然地望著用報紙糊的頂棚。那上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是沒有一行字是解釋生活和指導人們應該怎樣生活的。這十幾年來,人們象煞有介事地、正正經經他說了多少廢話和大話啊!這無數的廢話和謊言構成了一個虛幻的而又是可怕的世界。我象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裡,一個是真實的世界,我現在的處境,一個是虛偽的世界,而那個世界卻支配我的生活,決定我的生與死。我不但要衝出那一個世界,還要衝出這一個世界。在前途茫茫,風雨飄搖的時候,難道這一個世界就不值得留戀……

她突然一掀門帘衝進房來。

「我告訴你,」她一屁股坐在炕上,滿臉怒容,「你別老抓住我過去的事不放,你也有可抓的!」

她還系著圍裙,使她豐滿的胸脯格外地高聳著,兩隻手抹了潤膚油,反覆地揉搓,好象是在痛苦地擰自己的手。

「什麼?」我莫名其妙地坐起來。我已經把剛才傷害她的話忘記了。

「我告訴你,你要抓我過去的事,想跟我離,我就抓你現在的事,反正咱們誰也好不了!」她的眼睛是滾燙的、充滿怨恨的,沒有一點眼淚,但卻是一副要哭的樣子。

「我……我現在有什麼事?」我應該早料到她會發火。她總是象水一樣馴順,一樣默默地積聚夠力量,然後突然來個衝擊。她這番火,大概就是在她腌鹹鴨蛋時候積聚起來的,鹹鴨蛋腌了,火也積聚充足了。

「哼哼!你每天晚上都在寫些啥?」她說,「我看這個家,非要敗在你手裡不可!」

「我晚上沒事的時候寫點東西,關你什麼事!」我故作鎮靜地間。

「當然關我的事!當然關我的事!」她叫道,「你要知道,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你有了家,家裡是兩個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是的,是兩個人!這點我為什麼一直沒想到?把另一個人蒙在鼓裡,卻又要叫她承擔責任。可是,她又這樣說:

「哼!你當是我不知道:你晚上人在我身上,可心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我輕蔑地一笑,即刻打消了向她說明的念頭。「笑話!」我說,「我早就說過了,你的感覺跟別人不一樣!」

「你別打馬虎!」她神色嚴肅地說,「我也早跟你說過,咱們不要惹事,不要生非,你偏不聽,要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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