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我總是剋制不住地要向牆上那張報紙瞥去一眼。報紙上有一幅照片:「美國侵略軍在美萊地方製造大屠殺」。照片很小,模糊不清,但還可以大致看出來地上躺著一堆橫七豎八的屍體。

新房裡糊著這麼一張報紙,這張照片又糊在正面,使我很不舒服,但我卻沒有把它調換下來。

還有這一床花被子,被面繡的是兩台帶著犁鏵的拖拉機。多麼沉重!難道我和她要在這巨大的機械下入眠?

牆是黑子幫我糊的。他當時興沖沖地從隊部辦公室抱來一摞報紙,往地上一撂,捲起袖子說:

「哥兒們,瞧我的;這土牆沒法兒刷白灰,糊上報紙一個樣!你沒看人家美國,還用報紙蓋大樓咧!」

他從報紙中抽出一疊,摔在我正在抹泥的炕面上,又說:「喏,我知道你要看《參考消息》,特意給你偷了些。可看那玩意兒有啥用?現在外國人也跟咱們學。這不,又是哪個共(馬列)在誇咱們的『五七道路』。真她媽吃飽了撐的!叫他們下放到農村試試看!……」

我在看報紙,他在糊牆。於是牆上就出現了這堆橫七豎八的屍體。

被面是我們連隊勞改、勞教、群專、坐過牢的人集體送的。不屬於這個行列的,只有那位大腳的女哲學家。每家出五毛錢,在不足一百戶的小村莊,居然湊了二十多元。多麼大的一個數字和多麼小的一個數字!

「這是我安排的。」馬老婆子跑了三十里路回來說,「別的顏色都不好,就這種好,彤紅彤紅的,給你們沖沖喜,明年抱個大胖小子!」

於是拖拉機牽引著犁鏵就開到了我們炕上。

整個象場夢!

而且這場夢還在繼續做,還要做下去。

世界給每一個人規定的路都非常窄。只要在這條路上邁出第一步,就必須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人只有在走第一步之前可以選擇,一經選擇了之後人便成了木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兩旁的高牆把人向前推擠。

那天,我去拜訪黑子。一進門,黑子就喊:

「好哇!聽麗芳說你要跟黃香久結婚?你們兩個真配絕了——一對新夫婦,兩件舊傢伙……」

何麗芳說:「你別胡說了。人家老章可不是舊傢伙,還沒開苞哩!」說完,在黑子身後向我擠擠眼。

「你懂啥!」黑子在他老婆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男的不叫『開苞』那叫童男子。行呀,老章,你他媽樣樣都是真格的,連那玩意兒都是原裝貨!說吧,你需要啥,包在我身上!」

我開門見山地向他說了我的打算。

「沒說的!」他拍拍胸脯。「我去找曹學義。他要不批,我讓他嘗嘗全場北京青年這幫哥兒們的厲害!這些『丫亭』還不知道,北京連老戰犯都釋放了哩!」他又用手捂著嘴說,「媽的!我這趟回來沒給他少送,光二鍋頭就是兩瓶……」

「還有一鐵盒奶油糖,喂他的丑老婆!」何麗芳在一旁補充道。

「是呀!快,麗芳,找張紙來,這就寫……行,這張就行,這他媽的還是我在西單商場買的信箋哩!……喏,給你筆,你劃一划,看有水么?就這樣寫:反革命分子章永璘和勞改釋放犯黃香久,自願結成反革命集團……」

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我開始寫從未寫過的嚴肅的申請書,卻是在戲濾的氣氛中,懷著一種戲諺的心情。我接過紙——原來這不是什麼信箋,而是西單商場的顧客意見簿——翻在空白的一面,拿起筆,沉吟了一下。

「喂,黑子,」我說,「我看應該先寫一條語錄。」

「寫啥語錄!」黑子拍著桌子說,「你寫上『要對資產階級專政』,只怕你這一輩子也要打光棍!人家會說,你他媽老老實實改造就完了唄,還結個啥婚?你們這些『臭老九』哇,盡會拿別人的鞭子抽自己!」

「也別這樣說。咱們也會各取所需,為我所用嘛。」我說,「有了!你別搗亂。」

於是我提筆寫道:

毛主席語錄

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並且儘可能地將消極因素轉變為積極因素,為建設社會主義社會這個偉大的事業服務。

申請書

今有三隊農工章永璘,男,三十九歲(婚姻狀況未婚)與農工黃香久,女,三十一歲(婚姻狀況 離婚)申請登記結婚。雙方皆出於自願。保證婚後繼續改造,接受監督,在支部的領導和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下,為建設社會主義社會添磚加瓦。望隊黨支部研究批准為荷!

敬禮!

章永璘

黃香久

1975年4月

「哩!」黑子拿起西單商場的顧客意見簿,象欣賞書法家寫的條幅似的,「真他媽沒的說!還『為荷』哩。語錄背得滾瓜爛熟,你他媽能當黨委書記了!就憑這筆字,他『丫亭』的也得批!等著,我這就找他去。」

「還有房子呢?」何麗芳拽住他。「房子的事也得跟曹學義說清楚。」

黑子思忖了一下。「這房子嘛,我看你們也別擠兌馬老婆子,也別擠兌周瑞成,都他媽夠可憐的……」

「我看讓他們倆也搬到一塊兒去算了!」何麗芳笑著打岔。

「去去去!一邊兒晾著去!」黑子說,「我看咱們另外想辦法……哎!咱們問他要那兩問原來放工具的庫房。」

黑子走了以後,何麗芳朝我抿嘴笑道:「我說,老章,她要生不出娃娃,你可別嫌棄她。」

「你怎麼知道她不會生孩子?」

「嘿!女人的事情我還有啥不知道的!」她用手指在我臉前捻了一個響榧子。「這裡面的學問比你那書本上的學問還大。」

「不會生孩子正好,我要的就是不會生孩子的。」我冷冷地說。

「啊?」何麗芳詫異地看著我。

現在,用黑子的話說,是一切「都齊了」!

我忽然有了個家!

而且是兩間房,比一般農工家庭的住房還多出半間。雖然是兩間破爛的庫房,但畢竟有一里一外。也不知黑子怎麼跟曹學義磨的。

她表現了令我驚奇的布置居室的本領。哪兒釘個裝筷子的竹簍,哪兒按一個放肥皂的擱板,哪兒砌個土檯子;箱子怎樣擺就成了床頭櫃;案板和爐台接在一起,就既延長了案板,又擴大了爐台;鍋碗瓢盆勺子應該放在什麼地方,怎樣放,才既安全衛生,又不多佔空間;臉盆腳盆用的時候放在哪裡,不用的時候放在哪裡,她事先都給我指定好了,而我發現的確這樣放才算是整齊;要在牆的什麼地方釘釘子,掛毛巾的繩子怎樣栓,掛衣服的繩子怎樣拴;衣帽鉤上下,她挑了兩張雪白的雪蓮紙糊上,這樣,衣服掛在衣帽鉤上,既不會直接貼著土牆,上面又有遮蓋。這兩張白紙就不下於一個大壁櫃了。她還叫我把兩間房中間的門卸下來,借了把鋸子,偷偷地把一扇完整的門板攔腰鋸成兩半。一半支在窗下,上面鋪了塊格子布,擺上她的雪花膏瓶子和我唯一可以炫耀的財產——一大摞精裝的馬克思恩格斯著作(只有這些書籍才能公開擺在外面)。於是,我居然在漫長的十八年以後重新有了一張書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我終於真正地佔有了一平方米!那幾個雪花膏瓶子,並沒有使書桌顯得脂粉氣、俗氣、反而增添了書桌的雅緻。因為這時候化妝品的商標也是非常嚴肅的。另一半門板,她是這樣利用的:她砍了四根同樣粗細的木棍,木棍的一頭削尖,牢牢地打進外屋的泥地里,向上的四端,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然後安上那半塊門板,再鋪上一方條格布,竟然成了一張非常漂亮的餐桌。房子里只要有一張餐桌,立刻就顯露出一派家庭氣氛。這在全農場都是獨一無二的!她還指揮我,炕和爐子要分別砌在兩間房裡,裡屋砌炕,爐子砌在外屋,而二者又相通。這種砌法我還沒聽說過,雖然我是個內行。但我照她說的砌了後,才發現根本沒有技術上的困難,只不過因為中間隔了一堵牆,需要增加煙道的長度而已。如此簡單,為什麼一般人卻想不到?

「這樣砌,」她說,「我們就把外面專作廚房和飯廳,裡屋是睡覺的和你看書的地方。捅爐子的灰進不到裡屋來。我們要保持一間房子老是乾乾淨淨的。」

果然,我們的卧室和書房一直是纖塵不染。

中間的門被卸掉了,那也沒有關係。她掛了一條白凈的床單當門帘,倒比那塊塗滿標語的門板好看得多。

何麗芳把她擺了兩年的塑料花連花瓶一起送給了我們。這一束花在黑子房裡始終是愁眉不展,不死不活的,從來沒人注意到它們。而經她用肥皂水一洗,立刻舒展開了,絢麗多彩,燦爛奪目。它們擺在我們的餐桌當中,何麗芳看了都幾乎認不出來是他們家的東西。

「啊喲——喂!你他媽手真巧!」何麗芳瞪大眼睛道,「啥蔫巴玩意兒到你手上都活了!」

「巧手媳婦能腌好酸菜。」馬老婆子說,「今年冬天,我沒菜吃可要來找你們喲!」

周瑞成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