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我們再次相遇,已是八年之後了。

也是一個颳風的天氣。但不是那種濕潤的風,而是礫石上乾燥的熱風;礫石上只能長耐旱的針茅草、芨芨草、沙蔥和酸棗刺。這裡不是勞改隊的水稻田,而是農場的羊圈,在春天的空氣中,散發出一股發酵的羊糞味和薰人的羊膻味,時間流逝了,場景變換了,但我們的身分似乎並沒有怎麼變。

我用四齒筢摟著撒在羊糞上的乾草。於草四處飛揚,草秸在陽光下翻滾,象鋪天蓋地而來的蝗蟲。遠方,山腰上瀰漫著明晃晃的嵐氣,使重疊的群山失去了層次,失去了立體感,宛如鑲在玻璃框中的一幅靜物畫。山腳下,有一條發光的小路蜿蜒而下,直達到這個羊圈,又從這個羊圈延伸到居民點。在那裡,和一條通向場部的土路會合。

她就是從這條小路來到羊圈的。

前天,我把羊從山上趕回來,羊圈已經頹敗得一塌糊塗。沒有羊蹲的羊圈,和沒有人住的房子一樣,會很快地坍塌掉的。所有的柱子都歪歪斜斜,哪個旮旯里全結著蜘蛛網,餵羊的槽也不知讓誰偷跑了。槽是木板做的,拖回家去可以打一個柜子。在農場,除了野地里的石頭沒人偷,凡是生活中能利用一下的東西,一撂下轉眼就不見。到快入冬的時候,連建築用的青石片也有人偷——家家的鹹菜缸上蓋的都是青石片。

槽不見了,羊棚上的椽子也丟了好些根,怪不得羊棚塌下來了一個角。我要我們生產隊的書記派人來幫我收拾。「這個圈連羊都不敢蹲,砸死了羊可別說是我搞破壞!」羊比人重要,如果說人住的房子壞了,對不起,你也別想生產隊會派人來給你修。可是羊,那就不同了,儘管現在正是農忙季節,書記還是答應派一個女的來。

「是剛來咱們連隊的。原來在白銀灘農場。她不願在那兒呆,我就把她要來了。」書記說著,露齒一笑。「她過去也勞改過,是跟你在一個勞改農場哩。」

「哦?叫什麼名字?」我心中一動。

「叫黃香久。」

果然!

和我同期勞改的女犯人有一百多名,我勞改過的那個農場,前前後後總關過上千人次女犯,但我還是一下子想到了她。我再一次堅信自己有一種神秘的預感,過去,現在,無不應驗。可是,好的預感從來沒有應驗過。也許是我命中根本就不可能有絲毫的幸運。

但願這次能出現奇蹟。

我看著她從生產隊的居民點慢慢地爬上坡來才轉過身去。她扛著兩根細木棍和一把鐵鍬。風使勁地掀動她蛋青色的頭巾,把一身軍綠色的衣裳——這是最時髦的顏色——緊緊地裹住她的身軀。她低著頭,迎著風走到羊圈,嘩啦一聲撂下她肩上的東西,靠在欄杆上喊道:

「喂,我是在這兒幹活嗎?」

我耳邊又響起「我恨不得宰了你!」那是一個遙遠的聲音,可是現在一下子變得這樣貼近。是的,就是這種語氣:任性而又有撒嬌的意味。我微微一笑,迎上前去。

「你沒走錯。可是你帶來的椽子太細了,」我踢了踢她腳下的木棍,「這樣的火柴棍能支得起棚子?」

「管它呢!扛細的輕鬆點。」她撇撇嘴。接著,眯著眼睛看著我的臉。我緊張地等待著,幾秒鐘後她吸了一口氣:

「啊,是你?」

「是我。」我很高興她還能認出我來。

「你咋也在這裡?前些天你在哪兒幹活?怎麼沒見你?」她一邊從欄杆上爬迸羊圈,一邊問我。我手插在她腋下幫她翻過欄杆。在無邊的乾燥的空氣中,只有她腋下有一點溫暖的濕潤。

「我怎麼來的?象我們這種『打了號的羊』,除了這樣的農場還能分配到哪兒去?」我抑制著突然迸發的喜悅和興奮,但禁不住變得饒舌起來。「勞改隊不是實行『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的原則嗎,我是這個農場送去勞改的,所以一釋放就回來了。一冬天我都在山上放羊,前天剛回來。你是怎麼來的?」

「喲,你還會放羊,真不簡單!」她在羊圈裡站定,抻了抻衣服,把沾在衣裳上的乾草秸一根根地拈掉。這種仔仔細細的愛整潔的動作是十足女性的動作,我的眼睛裡一定放出了奇異的光彩。但是,我卻用無所謂的語氣說:

「嘿嘿!我什麼不會幹?從五七年到現在,十八年過去了,要是上大學,都畢業五次了。農活里,我就是不會開拖拉機。他們不讓我開,要讓我開我也學會了。」

她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嘻嘻地笑著說:「真是巧!想不到咱們又在這兒碰見了。」

「巧什麼?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我說,「象我們這號人。遲早會又湊到一塊兒的。世界非常非常大,可是對咱們來說,卻非常非常小。這些年,我磕頭碰腦地總遇見過去一起勞改過的。比如說吧,這次在山上放羊的五個羊倌,是從各連隊調上去的,可除了那個啥也不會幹的班長是複員軍人,四個人全是從我們原先的那個農場出來的,有一個還跟我蹲過一個號子。你說怪不怪?來吧,把鍬拿著,咱們開始幹活吧。」

歲月好象在她身上井沒有留下多少痕迹,也許是過去我並沒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她現在總有三十多歲了吧,和我記憶中的她比較,她似乎胖了一點,臉色比過去好得多,黃白但有光澤,過去,她不可避免地和大家一樣,臉上有一股晦氣;眼角和鼻樑間雖然出現了一些細小的皺紋,但卻比我印象中的臉更為生動,表情更為豐富。因而,在我看起來,她彷彿比過去更年輕了。

「從那時候算起,有八年了吧。」她替我扶著羊棚的柱子。「這八年,你都在這個農場?」

「可不是。」我用鐵鍬埋著土,我們要把塌下的棚子支起來。「不過這八年可真不容易過。先是『群專』了一年,以後又蹲了兩年監獄。頭一次是剛釋放,就被『文化大革命』裹了進去;後一次在七○年『一打三反』裡頭。你呢?這八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八年啦,別提啦!』」她笑著,學了一句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的唱詞。隨後,兩腳倒著把我埋下的土踩瓷實,眼睛看著地面說,「這八年,結了兩次婚,離了兩次婚,就這些。幸虧沒生娃娃。」

我不停地干著活,一點也不驚奇。我看見、聽見的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到後來,竟沒有一件事能出乎我的意料。她不那樣生活還能怎樣生活?幸福是一種奇蹟,不幸才是常規。她對我的坎坷也沒有感到驚奇。這樣,我們倒是真正地相互理解了。她不說那些安慰的話語也好,這些年,我最怕那種老太婆式的絮絮叨叨的同情。

「你別笑話,」她接著說,「你蹲了兩次監獄,我結了兩次婚,其實結婚跟蹲監獄一樣,有的時候比蹲監獄還要難受。前一次,我沒告訴他我勞改過,成天提心弔膽的,怕他知道了。可他還是知道了,跟我打了離婚。後一次,在白銀灘農場,我一開始就跟他說清楚了,可他老把這事拿捏我,我受不了,跟他打了離婚。前一次是人家不要我,後一次是我不要人家,一比一,平了!唉,人一輩子就是這麼回事。我以後再不結婚了!」

「你打定主意再不結婚容易辦到,我打定主意再不蹲監獄可不容易。」我笑著和她打趣。「結不結婚由你,蹲不蹲監獄可不由我。這麼說來,你還是比我強。」

我們一見面就象老朋友似地嘻嘻哈哈,無拘無束。友誼的關係有各種各樣的格局,有的格局是一見面就自然地很親切,有的是必須在一段時間裡逐漸嚙合好齒輪,如果嚙合不到一起便不能運轉,我們都無視對方的痛苦,因為我們各自的遭遇就夠自己心煩的了,但我們卻能真正地同情對方,因為我們都親身經歷過那種痛苦,雖然在形式上不同——蹲監獄和結婚二者雖有區別,但感覺的實質和程度是一樣的。

乾草秸飛揚了一會,飄落在地上,羊圈裡滿地閃閃發光。風吹著吊杆吱吱嗄嗄地響,水桶乒乒乓乓地磕碰著井沿。我從井裡提了幾桶水,和了一灘泥,跟她慢慢地修補圍牆。其實,書記不派人來我也能把羊圈收拾好。但多年當農工的經驗告訴我,給你派一個任務之前你先得喊叫,派一個人來你自己就省一分力。在勞動中入迷,和在接受勞動任務時的狡猾,二者並不矛盾,勞動,是自己的生活,而任務卻是屬於別人的。只有僱傭工人才能分得清它們之間的差別。現在,我們兩人干著一個人的活,幹得很輕鬆,很默契。這突然使我想到:小農經濟給人最大的享受,就在於夫妻倆一塊兒幹活!中國古典文學對農村的全部審美內容,只不過在這樣一個基點上——「男耕女織」!

我們談著各自認識的熟人。所謂熟人,絕不是失去的那一個、已經成為夢幻般的世界中的熟人,而是曾經一塊兒勞改過的人。因為我們兩人的生活只在這一點上有過交叉。他們中,有的又一次折騰進去了,有的丈夫跟她離了婚,有的妻子跟他離了婚,有的自殺了,有的被殺了……談來談去,我們發覺我們倆的遭遇還是比較好的;命運特別寵愛我們兩人。我們雖然感嘆著、惋惜著,但我們還是更高興了。

「那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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