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梵天寶卷 第一章 故國一去渺雲煙

世界往往是這樣的,有的人在醉生夢死,有的人卻在艱難地求活。

人類,用生存來證明自己的尊嚴,無論生存是怎樣的,活著總比死了要好。

這就是人。

但當世寧重新醒轉過來的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尊嚴。生命漸漸成為重壓,壓在他的身上,讓他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真的活著是種幸福么?為什麼每呼吸一口,他所感到的只有蒼涼的悲哀,難道他所呼吸的,竟是死亡的氣息?

紅姑娘,喬羽,喬大將軍,這所有的一切,都宛如泥濘的荒蕪,在他的腦海中固執地纏繞著,讓他久久不肯相信自己是活著的。

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但他的身體卻前所未有的健壯,完全不像重傷之後又被刺了兩劍。他的氣息在體內活潑地運轉著,甚至比他最盛之時還要強健一些。他低頭查看著自己的身軀,卻赫然發現,所有的傷勢都已平復,那掌傷劍傷,甚至他斷裂的腕骨,都完全復原,看不出絲毫受傷的痕迹來。

這又怎麼可能?

世寧驚奇地站了起來,他的身子卻猛地一震,就此僵硬住。

自己置身之處,竟是一片叢林。叢林中是屍體。遍地的屍體。

對面一株大樹上,牢牢釘著一個紅衣女子。

紅姑娘!她的臉上咬著一條赤紅的血蛇,她的整個臉都浮腫了起來,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那條蛇雖然已經死去,但仍然咬得緊緊的,就宛如一條凝結的血線,直通了下來。她的身上全都是蛇,每一條都是她豢養的靈物,每一條都是致命的殺手!但現在,它們卻全緊緊咬在她身上。奇怪的是,紅姑娘的臉上竟然有著一絲笑容。

死亡,似乎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但世寧的心中卻沒來由地掠過一陣恐怖。紅姑娘那笑容在日光下顯得有些陰森,那鼓起的雙目似乎在盯著他,隨時都要惡撲上來。世寧急忙將眼睛移開。

他的眼睛無處可去。因為滿地都是死屍。橫七豎八凌亂地堆積著,全都是這叢林中歡樂歌舞的人們。他們在篝火邊歌舞昇平,然後在日光中靜靜睡去。奇異的是,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一絲笑容。

陰森的笑容。日光越強,這笑容就越陰森。白色宛如可見的日光彷彿是一根根的線,將這些陰森串起來,串成網,撒向中間站立著的世寧。

世寧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並不膽小,只是這情景看起來竟然是如此的詭異,如此的陰森!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身子跟著斜斜地躍了出去。

世寧掠向的,正是紅姑娘所在的那棵大樹。他在樹上一撐,身子跟著落下,攤開手掌,現出一片布來。

這片布,本來是在紅姑娘的手中緊緊攥著的。

這片布已被鮮血沾染,但還是能看出,上邊精心刺繡的文獸。

世寧的瞳仁開始收縮。這分明是朝廷一品大員的補服!而在這邊陲之地,穿這種衣服的人只有一個。

世寧咬牙,一字一頓道:「喬大將軍!」

戈壁風聲更緊,世寧在狂奔。

他昏迷之前,分明看著紅姑娘抱著喬羽的屍體,走進了這片叢林。沒想到,這裡也是她生命的終結。

或者他對紅姑娘有著怨,有著恨,但她死後,這一切都該平息了。紅姑娘或者是個壞人,但決不應該死在喬大將軍的手中!世寧想起喬大將軍的種種惡跡,心下已決,他要殺了此人,為紅姑娘跟喬羽報仇!

大營並不遠!

掌燈時分,世寧趕到了大營。此時的他反而冷靜了下來,坐在大營旁邊的山頭上,靜靜地等著營盤中的燈光暗下來。燈光暗了人便少,那他就有更大的機會。

這並沒費太多的時間,因為大營中的士兵,本就睡得早。

世寧身子悄悄掠了起來,向喬大將軍的金帳潛了過去。在他這種武林高手眼中,大營的巡邏基本上形同虛設,而金帳在夜色中看來,又是那麼的顯眼。

喬大將軍還沒有睡,正在跟一位白衣少年談著些什麼。世寧本想再等些時,人少了才好下手,但轉念一想,此乃替天行道,為什麼鬼鬼祟祟地避人?有人看到了更好,正可作為勸世的榜樣。當下一拳敲在金帳頂端的金箍上。金帳頂頭的金箍被他一拳擊得粉碎,世寧挾著滿天碎塵,疾撲喬大將軍!

他知道喬大將軍功力頗高,因此一出手便是全力,真氣幾乎已運到極限,舞陽劍身閃過一陣紫熒熒的火光,森森寒意蔽天而來,恍如星火行野,怒罩喬大將軍!

喬大將軍眉頭皺了皺,手一抬,一掌迎著世寧的長劍揮了出去。

這一拳看去漫不經心,但世寧知道他的厲害,不敢怠慢,真力又加了兩成,劍身登時漾起一陣細微的波紋,輕輕龍嘯之音綿綿震開,劍勢一變而為前、中、後三波,連綿襲了過來。

哪知喬大將軍的拳頭看去雖然兇狠,但其中的力道卻微弱無比,只聽一聲輕響,舞陽劍竟然穿手而過,勢如破竹一般深深扎進了他的手腕之中!

霸猛的真氣隨著劍勢縱橫竄飛,將喬大將軍的骨、血環環震開,形成一圈濃稠的血霧,隨著劍身遊走。喬大將軍的臉色變了,但卻不是驚懼、害怕或者痛苦,而是一種很平靜的哀傷,定在了世寧的臉上。

他的表情很古怪,世寧的心不由一動,劍勢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就在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了過來:

「請將他留給我好么?」

金帳的帳門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捲起,夜色忽然清亮了起來。細碎的金鈴聲和著腳步響起,宛如西天伽陵頻嘉鳥的叫聲,歡愉而帶了些寂寥。空無的寂寥。

潔白的月色慢慢浸染成紅色,卻不同於紅姑娘那樣的艷紅,輕輕的只有一點,卻彷彿將整個夜色充滿。那是一種近乎於黑與紅之間的顏色,就以月色做波,細足為莖,她每一步之間,都盛開一朵青蓮,檀香四射。

夜風揚起她黑得發藍的長髮,像一蓬張揚的花綻放在天地之間,和她身上紅黑交纏的大幅紗麗交相輝映,華麗得有些令人頭暈目眩。

她的膚色略深,眼睛比中原人更大更黑,迎著金帳中的燭火半張半闔,透出一股野性未泯的機智。更讓人難忘的是,她寬闊的前額上,不是照例點著一顆吉祥痣,而是嵌著半輪鮮紅欲滴的月牙。光華輪轉的寶石深深嵌入骨骼之中,這種奇異的裝飾深深透出一種邪惡的誘惑來,讓她看去如同從古天竺壁畫中走出來的散花天魔女。

但她的目光卻如古潭一樣澄凈而深邃,臉上浮著一層大海般的暈光,目光宛如落花,落在了喬大將軍的臉上。她絕不去看世寧或者別人,只淡淡道:「我是來討債的。」

喬大將軍臉色變了變,終於開口道:「什麼債?」

那女子凌空畫了個花瓣的形狀,但那花瓣卻甚為怪異,八瓣交織,可跟牡丹、芍藥什麼的大大不同。喬大將軍的臉色更沉,忽然艱澀一笑,道:「為什麼不是她來?難道她真的死都不肯見我一面?」

那女子悠悠道:「她以前沒忍心殺你,現在就能了么?但我就不同了!」

然後她的手就伸了出去。

有一點光纏繞在她的手指上,彷彿是她指間戒指上的冷輝,但一遇到金帳中通明的燭火,那點光卻突然強大了起來,一瞬間轉變為千萬條金燦燦的光虹,大帳中厲芒交射,陡地一亮,眾人的眼睛都禁不住閉了起來。

金帳中響起了一陣破裂聲,那厲芒一閃即熄,那女子厲聲道:「你是誰?竟敢阻我?」

世寧定睛看時,就見先前與喬大將軍共語的白衣少年站在喬大將軍與那外族女子中間,他的手中拿著一隻劍鞘,卻已只剩下了一段朽木。

鞘身已化作萬點塵灰,撒得片片不可見。那少年抬起頭來,似乎驚心於女子的武功,然而他本身就涵養著一股沉靜的氣度,宛如一泓碧水,澄清悠遠,一時竟並未變色。

他微散的長髮泛起一陣極幽暗的藍光。長發下是一張極為清俊的臉,眉宇間的憂愁與寂寞並未能淹沒他的風采,反而襯托出他那宛如長空孤月般卓然出塵的氣質。

那女子注視著他,顏色變得緩和起來,嘴角浮起一縷笑意:「我好像見過你。」

那少年皺了皺眉。

那女子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似乎想起了什麼,笑道:「不,我沒有見過你。但卻見過你的樣子。你好像一個人。」

那少年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說你好像畫中的梵天——那是我們信仰的神明之一。你要是還不明白,就跟我回去一趟,親眼看看,就相信了。」

那少年冷冷道:「你們信什麼邪魔外道,我一概不管,只要你別再糾纏喬大將軍!」

喬大將軍嘆道:「逸之,你不會武功,就別理會這裡的事情了。欠人的遲早要還,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必然有這麼一天的。」

那女子目不轉睛的看著他,道:「你叫逸之?朱逸之?楊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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