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窘

暑假中真是無聊到極點,維杉幾乎急著學校開課,他自然不是特別好教書的——平日他還很討厭教授的生活——不過暑假裡無聊到沒有辦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悶的。拿做事當作消遣也許是墮落。中年人特有的墮落。「但是,」維杉狠命地劃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樣?」他又點上他的煙捲連抽了幾口。朋友到暑假裡,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幾個年輕的,不用說,更是忙得可以。當然脫不了為女性著忙,有的遠趕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晉幾個永遠不動的金剛,那又是因為他們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過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誰都不像他維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維杉已經坐在少朗的書房裡有一點多鐘了,說著閑話,雖然他吃煙的時候比說話的多。難得少朗還是一味的活潑,他們中間隔著十年倒是一件不很顯著的事,雖則少朗早就做過他的四十歲整壽,他的大孩子去年已進了大學。這也是舊式家庭的好處,維杉獃獃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著竹簾外大院子。一缸蓮花和幾盆很大的石榴樹,夾竹桃,叫他對著北京這特有的味道賞玩。他喜歡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有人說北京房子傻透了,儘是一律的四合院,這說話的夠多沒有意思,他哪裡懂得那均衡即對稱的莊嚴?北京派的擺花也是別有味道,連下人對盆花也是特別地珍惜,你看哪一個大宅子的馬號院里,或是門房前邊,沒有幾盆花在磚頭疊的座子上整齊地放著?想到馬號維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像到他的洋車在日影底下停著,車夫坐在腳板上歪著腦袋睡覺,無條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無聊真是到了極點。他想立起身來走,卻又看著毒火般的太陽膽怯。他聽到少朗在書桌前面說:「昨天我親戚家送來幾個好西瓜,今天該冰得可以了。你吃點吧?」

他想回答說,「不,我還有點事,就要走了。」卻不知不覺地立起身來說:「少朗,這夏天我真感覺沉悶,無聊!委實說這暑假好不容易過。」

少朗遞過來一盒煙,自己把煙斗銜到嘴裡,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

他對維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皺了一皺眉頭——少朗的眉頭是永遠有文章的。維杉不覺又有一點不自在,他的事情,雖然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的——也許太清楚了。

「你不吃西瓜么?」維杉想拿話岔開。

少朗不響,吃了兩口煙,一邊站起來按電鈴,一邊輕輕地說:「難道你還沒有忘掉?」

「笑話!」維杉急了,「誰的記性抵得住時間?」

少朗的眉頭又皺了一皺,他信不信維杉的話很難說。他囑咐進來的陳升到東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說:「索性請少爺們和小姐出來一塊兒吃。」少朗對於家庭是絕對的舊派,和朋友們一處時很少請太太出來的。

「孩子們放暑假,出去旅行後,都回來了,你還沒有看見吧?」

從玻璃窗,維杉望到外邊。從石榴和夾竹桃中間跳著走來兩個身材很高,活潑潑的青年和一個穿著白色短裙的女孩子。

「少朗,那是你的孩子長得這麼大了?」

「不,那個高的是孫家的孩子,比我的大兩歲,他們是好朋友,這暑假他就住在我們家裡。你還記得孫石年不?這就是他的孩子,好聰明的!」

「少朗,你們要都讓你們的孩子這樣的長大,我,我覺得簡直老了!」

竹帘子一響,旋風般地,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已經站在維杉跟前。維杉和小孩子們周旋,還是維杉有些不自在,他很彆扭地拿著長輩的樣子問了幾句話。起先孩子們還很規矩,過後他們只是亂笑。那又有什麼辦法?天真爛漫的青年知道什麼?

少朗的女兒,維杉三年前看見過一次,那時候她只是十三、四歲光景,張著一雙大眼睛,轉著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機。這次她比較靦腆地站在一邊,拿起一把刀替他們切西瓜。維杉注意到她那隻放在西瓜上邊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說:「你要切,我可以給你這一半。」小嘴抿著微笑。她又說:「可要看誰切得別緻,要式樣好!」她更笑得厲害一點。

維杉看她比從前雖然高了許多,臉樣卻還是差不多那麼圓滿,除卻一個小尖的下頦。笑的時候她的確比不笑的時候大人氣一點,這也許是她那排小牙很有點少女的風姿的緣故。她的眼睛還是完全的孩子氣,閃亮,閃亮的,說不出還是靈敏,還是秀媚。維杉獃獃地想一個女孩子在成人的邊沿真像一個緋紅的剛成熟的桃子。

孫家的孩子毫不客氣地過來催她說:「你哪裡懂得切西瓜,讓我來吧!」

「對了,芝妹,讓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著她。

「爹爹,他們又打伙著來麻煩我。」她柔和地喚她爹。

「真丟臉,現時的女孩子還要爹爹保護么?」他們父子倆對看著笑了一笑,他拉著他的女兒過來坐下問維杉說:「你看她還是進國內的大學好,還是送出洋進外國的大學好?」

「什麼?這麼小就預備進大學?」

「還有兩年,」芝先答應出來,「其實只是一年半,因為我年假里便可以完,要是爹讓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說是不是?」

她望著她的爹。

「小鳥長大了翅膀,就想飛!」

「不,爹,那是大鳥把他們推出巢去學飛!」他們父子倆又交換了一個微笑。這次她爹輕輕地撫著她的手背,她把臉湊在她爹的肩邊。

兩個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會兒西瓜,小孫頂著盤子走到芝前邊屈下一膝,頑皮地笑著說:「這西夏進貢的瓜,請公主娘娘嘗一塊!」

她笑了起來拈了一塊又向她爹說:「爹看他們夠多皮?」

「萬歲爺,您的御口也嘗一塊!」

「沅,不先請客人,豈有此理!」少朗拿出父親樣子來。

「這位外邦的貴客,失敬了!」沅遞了一塊過來給維杉,又張羅著碟子。

維杉又覺著不自在——不自然!說老了他不算老,也實在不老。可是年輕?他也不能算是年輕,尤其是遇著這群小夥子。真是沒有辦法!

他不知為什麼覺得窘極了。

此後他們說些什麼他不記得,他自己只是和少朗談了一些小孩子在國外進大學的問題。他好像比較贊成國外大學,雖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點和弊病,他嫌國內學生的生活太枯乾,不健康,太窄,太老……

「自然,」他說,「成人以後看外國比較有尺寸,不過我們並不是送好些小學生出去,替國家做檢查員的。我們只要我們的孩子得著我們自己給不了他們的東西。既然承認我們有給不了他們的一些東西,還不如早些送他們出去自由地享用他們年輕人應得的權利——活潑的生活。

奇怪,真的連這一點子我們常常都給不了他們,不要講別的了。」

「我們」和「他們」!維杉好像在他們中間划出一條界線,分明地分成兩組,把他自己分在前輩的一邊。他羨慕有許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成,或是年輕,他雖然分了界線卻仍覺得四不像——窘,對了,真窘!

芝看著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議論,他又不自在到萬分,拿起帽子告訴少朗他一定得走了。「有一點事情要趕著做。」他又聽到少朗說什麼「真可惜,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飯的」。他覺著自己好笑,嘴裡卻說:「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一邊慢慢地踱出院子來。兩個孩子推著挽著芝跟了出來送客。到維杉邁上了洋車後他回頭看大門口那三個活龍般年輕的孩子站在門檻上笑,尤其是她,略歪著頭笑,露著那一排小牙。

又過了兩三天的下午,維杉又到少朗那裡閑聊,那時已經差不多七點多鐘,太陽已經下去了好一會兒,只留下滿天的斑斑的紅霞。他剛到門口已經聽到院子里的笑聲。他跨進西院的月門,只看到小孫和芝在爭著拉天棚。

「你沒有勁,」小孫說,「我幫你的忙。」他將他的手罩在芝的上邊,兩人一同狠命地拉。聽到維杉的聲音,小孫放開手,芝也停住了繩子不拉,只是笑。

維杉一時感著一陣高興,他往前走了幾步對芝說:「來,讓我也拉一下。」他剛到芝的旁邊,忽然吱啞一聲,雨一般的水點從他們頭上噴洒下來,冰涼的水點驟澆到背上,嚇了他們一跳,芝撒開手,天棚繩子從她手心溜了出去!原來小沅站在水缸邊玩抽水機筒,第一下便射到他們的頭上。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厲害。芝站著不住地搖她發上的水。

維杉踟躕了一下,從袋裡掏出他的大手絹輕輕地替她揩發上的水。她兩頰緋紅了卻沒有躲走,低著頭盡看她擦破的掌心。維杉看到她肩上濕了一小片,暈紅的肉色從濕的軟白紗里透露出來,他停住手不敢也拿手絹擦,只問她的手怎樣了,破了沒有。她背過手去說:「沒有什麼!」就溜地跑了。

少朗看他進了書房,放下他的煙斗站起來,他說維杉來得正好,他約了幾個人吃晚飯。叔謙已經在屋內,還有老晉,維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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