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莊子的逍遙 五、與道相通

對《莊子》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個題目是必談的:魚快樂嗎?這段話非常不容易解釋。先看原文: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莊子·秋水》)

莊子與惠施在濠水的橋上遊覽。莊子說:「白魚在水中從容地游來游去,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呢?」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呢?」惠子說:「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的情況,而你也不是魚,所以你不知道魚快樂,這樣就說完了。」莊子說:「還是回到我們開頭所談的。你說『你怎麼知道魚快樂』這句話時,你已經知道我知道魚快樂才來問我。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啊!」

惠施又稱惠子,是《莊子》書中經常出現的名字。說來莊子也真孤單,在他幾萬字的著述中,唯一寫下名字的朋友就是惠施。惠施本身是名家的代表,喜歡辯論,自認為口才天下第一,但他碰到莊子,就屢戰屢敗,從來沒贏過。我們知道凡是辯論,往往是說出最後一句話的人贏了,因為他使對方無話可答。當然有些人會說,那是因為莊子在書里把自己辯輸的話都刪掉了。也有些人可能會認為莊子詭辯,因為他最終也沒能講清楚他是如何知道魚快樂的。這些先不去管它,且看這段辯論。

兩個老朋友在春暖花開的時候,約了到郊外踏青。走到一座橋上,往下一看,看見白魚在水裡「出遊從容」,這使莊子覺得魚一定很快樂。結果,惠施說,你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快樂呢?這問題問得真好。到現在我們有時候辯論,還經常以這樣的方式駁倒別人。但莊子回答也很漂亮,他說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惠施接著的反詰就出了大問題,因為他先退了一步,說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況,但你也不是魚呀,你也不應該知道魚的情況啊,因此你前面說魚快樂是亂講的。一般來說,辯到這裡應該算是惠施贏了。但莊子畢竟是莊子,他說回到開頭的話,當你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的時候,你是因為知道我知道魚快樂才來問我的,這不是跟「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況」自相矛盾嗎?所以,莊子又贏了。

莊子在辯論中用到的概念在西方叫做「移情作用」。譬如我看到魚在水中從容地游來游去,我就移情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魚身上,心想如果我是那條魚,在春暖花開的時節里,在水裡游來游去,當然很快樂嘛。一般人都能理解這種移情作用,但問題是你再怎麼移情,你也不是魚啊,你怎麼能有把握魚就快樂呢?這時候就要解釋了,莊子之所以認為人可以知道魚的快樂,是因為認為人的生命和其他萬物的生命是可以相通的。怎麼相通呢?譬如家裡養了一條狗,你回家的時候不會說,哎呀,這條狗有毛病吧,怎麼尾巴都快搖斷了呢,要不要帶它看醫生啊?你不會這樣說,因為你看到狗搖尾巴,就知道狗看到你很快樂,因為你是它的主人,主人回來了代表它有食物吃了。這說明什麼?說明人和狗是可以相通的,是藉由生命的姿態來相通的。相反,狗不快樂的時候,你一定也知道,因為它垂頭喪氣的,一看就知道不高興嘛。同樣的道理,人和植物也可以相通。譬如我走過花園,看到一朵玫瑰花開得很茂盛;我說,這朵花真快樂啊;沒人會覺得我亂講。相反,我看到一朵花枯萎了,卻說這朵花很快樂吧;別人會覺得你有毛病,花都枯萎了你還說花快樂,不是有毛病嗎?這些例子說明什麼?說明在某個程度人確實可以把感情投射在其他生命身上,甚至投射在一座山上面,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人和山還可以相看兩不厭呢。這時候我們就知道,原來人的生命是很開闊的,人與自然萬物都有聯繫互通的管道。莊子在辯論中能贏,就在於他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能夠把生命敞開來,跟萬物互動。

但即便如此,這一切也並不能作為定論,讓惠施啞口無言。讓一個辯論高手啞口無言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讓他陷入自相矛盾。惠施的口才好得不得了,這一次他為什麼不講話了呢?不僅僅是因為莊子的思想比他高明,可以想到人和動物相互溝通的問題;還因為莊子用了一種使對方在語言上陷入自相矛盾的辯法。你前面聽我說魚快樂,才來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後面又說,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的情況;前面知道我在說什麼,後面又說不知道我在說什麼;這樣一來,你不是自相矛盾嗎?而且等於人類的語言將失去作用,因為它無法傳達情意,天下沒有任何兩個人可以互通訊息。這樣一來,他又憑什麼在聽到我的話之後,對我提出質疑呢?當莊子把這一點指出來的時候,惠子確實沒話可說了。

莊子作為一個道家人物,對儒家向來不吝於批判。司馬遷說莊子寫書「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他寫孔子拜訪老子之後,眼界大開,「整整三天不講話」;弟子們請教是怎麼回事,孔子說:「我到現在才在那兒見到了龍!龍合起來成為一個整體,散開來成為錦秀文章,駕著雲氣,翱翔於天地之間。」莊子這麼說似乎有點誇張,不過孔子拜訪過老子,並且把老子比喻成「龍」,卻是事實。《史記》記載孔子見完老子後,對弟子說:「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莊子於是也杜撰了一些孔子向老子求道的故事,借老子之口對儒家的許多觀點進行批判。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穅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莊子·天運》)

孔子拜訪老子時談論仁義。老子說:「飛揚的米糠掉到眼睛,天地四方看來位置都變了;蚊虻叮咬到皮膚,讓人整夜都睡無法入睡。仁義作祟而擾亂我的心,沒有比這更大的禍害了。

孔子在老子面前談」仁義「,老子卻以播糠、蚊虻比喻仁義對人造成的困擾。莊子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他反對仁義道德,而是他認為一個人真實的性情表現出去,本來就會有道德仁義的行為。人有他該做的事情,順其自然去做就好了,不需要刻意設置許多外在的標準和規範,到處去宣揚仁義。一旦你跟天下人說,我們要行仁義,我們要行仁義,那就糟了。很多人就習慣把這個當成口號,做任何事都考慮到:不是我真心愿意去做,而是我要去符合那個仁義的要求。這樣一來,變成本末倒置,做久了之後,變成是完全不用內在的情感。我對你好,是因為別人在稱讚我,別人在鼓勵我,不是因為我真心想對你好。接受我好意的人,恐怕也不太願意接受了。道家強調的是,儒家原來的理想很好,是出於內心真誠的情感,但是到後代就變成了口號了,道家最反對的就是口號、形式和教條。所以,老子會把仁義比喻成咬人的蚊虻和掉進眼裡的米糠。老子說:「你只須使天下人不失去淳樸的本性,你自己也順著習俗去行動,把握天賦來處世,又何必費儘力氣好像敲著大鼓去追趕那逃走的人呢?」接著,老子講了一個簡單的比喻: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莊子·天運》)

天鵝不必天天洗澡,自然潔白;烏鴉不必天天浸染,自然漆黑。黑白是天生的,不值得辯論;名聲是表面的,不值得推廣。泉水乾涸了,幾條魚一起困在陸地上。互相吐氣來濕潤對方,互相吐沫來潤澤對方,這實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記對方。

天鵝和烏鴉,一白一黑,這是天生的,你再怎麼努力改變,也不可能改掉這種天生的特質。況且,黑白是我們人類看到的顏色,人類所看的跟其他生物所看的是否一樣?不一定。其他生物所看到的恐怕超出了我們見到的紅、橙、黃、綠、藍、靛、紫。如此,又何必說黑和白哪樣更好呢?然後,他用名聲來跟黑白對照,認為人的名聲是外在的,並不值得推廣。譬如這個人聽說很仁義,名聲很好,你跟他見面一談,才知道並沒有外界說的那麼好;或者這個人據說不仁不義,名聲不好,但他也許是被冤枉的,是天下人都看錯了。所以,你不要從名聲這種外在的東西來判斷一個人。

接著,就是那句名言「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什麼意思呢?化解對於仁義的執著。我們常常記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是大官、誰是小民,結果活在世間一點都不自在。就像幾條魚失去了水,困處在陸地上,相互吐氣、吐沫來苟延殘喘,這種情況很可憐啊。所以莊子說,還不如在江湖裡互相忘記對方呢。「江湖」是什麼?「道」。魚可以在江湖中相互忘記,人可以在「道」中相互忘記。但事實上,就魚來說,魚怎麼可能自己選擇不要江湖呢?是不得已,被迫的。人也一樣,沒有人可以完全心想事成。人在某些環境下的遭遇,一定是不得已的,無能為力的。這時候就看你有沒有眼光、智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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