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莊子的逍遙 四、處世態度

儒家談孝順,可謂名正言順。《莊子·人世間》特別借孔子之口說:「天下有兩大戒律:一是命,一是義。子女愛父母,這是自然之命,也是人心所不可解除的;臣子侍奉國君,這是人群之義,無論任何國家都不能沒有國君,這在天地之間是無可逃避的。這叫做大戒律。」簡單兩句話,說出了儒家的信念。莊子是道家的代表。很多人以為,道家平常不太談孝順吧,因為孝順顯然是一種社會規範,而道家是瀟洒的,會逍遙自在的化解各種社會規範帶來的壓力。但事實上,莊子不但談孝道,而且比儒家更進了一步。

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莊子·天運》)

用恭敬來行孝容易,用愛心來行孝較難;用愛心來行孝容易,行孝時忘記雙親較難;行孝時忘記雙親容易,行孝時使雙親忘記我較難;行孝時使雙親忘記我容易,我同時忘記天下人較難;我同時忘記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同時忘記我較難。

莊子把孝順分成六個層次,一層比一層高,一層比一層難。第一,用恭敬來孝順,就是合乎禮儀的要求,包括早上晚上向父母請安,出門向父母報告去什麼地方,省得父母操心;出於恭敬之心向父母噓寒問暖;即使看到父母將會犯錯,也要溫和委婉的勸阻,如孔子說的:「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第二,用愛心來孝順。這已經不容易了,像孔子說的,子女對父母孝順,臉色保持和悅是最難的。朱熹的註解說:「蓋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親之際,惟色為難耳。」只有心裡有深刻的愛心,才會好顏好色來面對父母。

第三,行孝要能夠忘記雙親。什麼意思呢?很多孩子在家裡上網、看影片,看到父母來了,就趕快停下來,為什麼?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在跟誰連絡,在看什麼節目,玩什麼遊戲,這就代表你跟父母親劃清界限了。做父母的都知道,通常孩子進了高中,就不太願意跟父母溝通了,不希望父母知道自己的秘密。莊子認為這樣不好,一個真心孝順的人應該把父母親當成朋友,經常跟他們溝通、聊天;跟父母在一起的時候,非常自在、怡然自得,父母也會覺得跟小孩沒什麼代溝,生活得非常愉快。

第四層孝順是要讓父母親忘記我是子女。譬如有時候父母談話的時候,子女一出現,父母就不說了,因為談的是社會國家大事,或者長輩之間的關係,不希望讓小孩子聽到,小孩子聽多了,有時反而製造各種困擾。莊子認為這樣也不好,應該讓子女成為父母親最有默契的朋友,彼此可以無話不談,而父母接受我的孝順,也是由習慣而成自然。

第五層孝順,我要同時忘記天下人的存在。也即我行孝時,別人的看法、世俗的評價對我已經不再有任何影響了。譬如「父子騎驢」的故事:父子兩人趕驢進城,別人說這驢沒人騎太可惜了,於是兒子騎了。路邊的人說,兒子不孝順,應該讓父親騎;但父親騎了,旁邊的人又說,父親不慈愛,怎麼不讓兒子騎。等到兩個人一起騎驢,別人看到又說,這倆人是在虐待動物啊,到最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真正的孝順就是你不要在乎別人怎麼說怎麼看,父母和子女都開心快樂最重要。

第六層是孝順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使天下人根本忘記「我在孝順」這回事。忘記不是抹殺或忽略,而是我做了但不放在心上,做我該做的事,該做的事對我不構成壓力,可以做得很自然。做事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做得很辛苦,因為非做不可;第二種是做得很自然,好像本來就應該這樣做,沒什麼壓力,一切都很愉快自在。最高的孝順也是這樣,讓人不知不覺地認為原本就應該如此。

綜上所述,可知儒家的孝順頂多可以談到第二層與第三層之間,莊子卻可以一路向上談到六個層次。從以恭敬愛心孝順到忘記父母,再到讓父母親忘了我是子女,最後到讓天下人忘記我在孝順。也就是從開始有心孝順,到後來無心也孝順,再孝順到根本不覺得有心無心,一切都很自然。在道家看來,人生的最高的境界是讓一切都順其自然,別人做得很辛苦,你做得很自然,毫無勉強,孝順也是一樣。人每天都要呼吸,每天都要吃飯,孝順父母也跟呼吸吃飯一樣,好像本來就是如此,沒有任何勉強。

其實,人間的很多規範,都是先按照外在的要求去做,然後變成自動自發,從被動變主動,自然而然去做。在儒家來說,需要從真誠出發,進行德行的修養,而道家比較強調智慧的覺悟。莊子雖然沒有直接說出具體怎麼孝順,只是提出了一些很高的境界,但這種境界最後還是要回到「道」,因為父母子女都來自於「道」,最後也要回歸於道;如果承認孝順是出於天性,那麼凡是出於天性的終究要在「道」裡面形成一個整體,不忘也不行啊。最好能夠像魚一樣,在江湖裡面忘了誰是誰,這是一種道家理解的孝道最高的境界。

莊子對於「怪、力、亂、神」一向沒有什麼忌諱,卻有自己的獨特的批判眼光。他那個時代流行以龜為靈驗的算命工具,莊子就編了一則「神龜託夢」的寓言,說明「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

他說宋國的國君宋元君有一天晚上睡覺,半夜裡夢見有人披頭散髮,站在卧室門邊向他求救:「我來自一個名為宰路的深淵,我被清江之神派往河伯那裡去,你們的漁夫余且捉住了我。」元君醒來之後,叫人占卜此夢,卜者說:「這是一隻神鬼啊。」元君問:「那咱們這裡有叫余且的漁夫嗎?」旁邊的人說:「確有此人。」元君說:「命令余且來見我。」第二天,余且上朝。元君問他:「你是不是捕到了什麼東西?」余且說:「我網住了一隻白鬼,直徑有五尺長。」元君說:「那把你的龜獻上來。」龜獻上之後,元君又想殺它,又想養它,心中猶豫不決,就又叫人來占卜,卜者說:「殺這隻白龜用來占卜,吉利。」於是挖去龜肉,用龜甲占卜,七十二次都沒有失誤。這個故事傳出之後,孔子說話了。莊子寫文章多用「寓言」,其次用「重言」,借重古人的話,孔子經常出現,當然並不是真的孔子,而是莊子的杜撰。

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莊子·外物》)

孔子說:「神龜可以託夢給宋元君,卻不能避開余且的魚網;它的智巧能夠占卜七十二次都沒有失誤,卻不能避開挖肉的禍患。這樣看來,智巧有窮盡之時,神妙有不及之處。即使有最高的智巧,也避不開萬人的謀害。

孔子的評論中,讓人聞之心驚的是」雖有至知,萬人謀之「,說明什麼?人算不如天算。一個人再怎麼聰明,有最高的智巧,但是一萬個人來圖謀你,你還是逃不開。所謂」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三個臭皮匠合起來,諸葛亮恐怕也有失算的時候,因為」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是萬人共同聯手對付你,你這隻神龜再神妙也沒有辦法。接著,孔子講了一個比喻:「魚不畏網而畏鵜鶘」。鵜鶘是一種擅於捕魚的鳥,它出現的時候,河面上會有倒影,魚一看,就知道鳥來抓它了,拚命往下潛逃;但是能被鵜鶘捕捉的魚頂多幾十條,被漁網撈起來的魚卻成千上百。說明什麼?魚的智巧能分辨鵜鶘帶來的危險,卻不知道真正使它無所逃避的是更可怕的魚網。在道家思想里,「網」這個字很有意思。老子說「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天網看起來好像有很多寬鬆的孔,但它不會有任何閃失,任何人犯錯都會被逮到,只是時機問題而已。

莊子講這個故事是要強調,人活在世界上,你再怎麼聰明智巧,都不要仗勢自己的聰明來圖謀很多事情;如果別人聯合起來對付你,你雙拳難抵四手,更不要說人多勢眾了。就像很多人給別人算命算得很准,但他算不到自己的命;這隻神龜可以託夢給宋元君,但它避不開漁網;它的殼可以占卜準確,但它避不開自己被殺的命運。為什麼呢?算命有一定的準確度,但變數也很多,如果人生所有的事都用算命可以算準,還用奮鬥幹什麼?算你好命能上大學,你不用功可以上嗎?

所以,人活在世界上,想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把握自己比較平安的未來,不要依靠一些神妙的方法,要依靠的還是老老實實的做人處事,安分守己。包括算命這種事情,也不可多算,命愈算愈薄,算了半天,到最後不準,你還要找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沒有那種福份,何必呢?算命不如修身。《易經》以六十四卦與三百八十四爻來代表人間各種複雜的處境,並且為每一個卦和爻寫下占驗,說明其吉凶悔吝。這一套占卦系統有其靈驗之處,但歸結其原理卻是強調修德的重要。理由是:有慾望,才會有得失;有得失,才會有吉凶。如果降低慾望,就可以消解得失之心,然後也就不會受制于吉凶之說了。「止謗莫如自修」就是一句很好的成語。修養到達一定程度時,自然可以逢凶化吉,正如謙卦代表謙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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