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莊子的逍遙 三、審美情操

說到審美,先要知道什麼是美?儒家認為「充實之謂美」,完完全全做到「善」就是美。換句話說,美是與人的道德修養聯繫在一起的。道家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美只是一種相對價值,以「道」的眼光來看,並沒有美與不美的問題,萬物皆美。換句話說,美即是真實。一個人若想感受到美,必須以超脫的心靈來看待這個有形世界,不求任何現實中功名利祿的滿足,而只是純粹感受到生命的創造力源源不絕的表現出來,這就是莊子的審美。也因此,莊子的寓言常以平凡的小人物做主角,他們平凡的技藝看起來不起眼,卻能夠精益求精,終身力行,到最後達到出神入化,讓人驚嘆不已的程度。像「黏蟬老人」的故事就是一例。

他說,孔子有一次到楚國去,途中路經一片樹林,看見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正拿著竹竿在那兒粘蟬,而且粘得又准又快,好像在地上撿東西一樣。孔子看了很吃驚,問老人說:「您的技巧高明,有什麼訣竅嗎?」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莊子·達生》)

老人說:「我有訣竅。經過五六個月的練習,我在竹竿頂上放兩顆彈丸而不會掉落,這樣去粘禪就很少失手了;接著,放三顆彈丸而不會凋落,這樣失手的機會只有十分之一;等到放五顆彈丸而不會掉落,粘禪就好像在地上撿東西一樣了。」

這位老人的修鍊方法,是在竹竿頂端繫上彈丸。我記得我上小學時住在鄉下,一到放暑假,最愉快的事就是和幾個鄰居孩子約了去黏蟬,有時候整個下午才黏到一兩隻。老人在又尖又細的竹竿頂端放上彈珠,彈珠自然搖晃不定,要黏蟬也更為困難,但唯其困難,所以能培養過人的本事,到最後就像在地上撿東西一樣,一彎腰就可以拿到,太輕鬆了。用竹竿來黏蟬能做到如此,必須經過長期的訓練,然而,真正的關鍵是老人下面說的這段話: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莊子·達生》)

我站穩身體,像是直立的枯樹榦;我舉起手臂,像是枯樹上的枯枝。天地雖大,萬物雖多,我所察覺的只有禪翼。我不會想東想西,連萬物都不能用來交換蟬翼,這樣怎麼會粘不到呢!

老人可以讓自己完全不動,身體好像枯樹榦一樣,這樣黏蟬的效果非常好。老人心中所想的只有蟬的翅膀,專註到連萬物都不能用來交換蟬的翅膀,這樣一來,當然會把粘蟬的技藝練習得像在地上撿東西一樣純熟。等於這個老人家經過長期的訓練,已經把外在的技術變成了內在的本能,好像他本來就可以做到似的。所以,孔子聽了黏蟬老人這番話,轉頭對他的學生說:「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你只要用心專一而不分散,表現出來有如神明的作為。說的就是這位彎腰駝背的老人家啊!

孔子以教書為業,跟學生周遊列國時,隨機而教。像黏禪老人這樣的表現,在儒家來說本來算不上是登堂入室的大學問。子夏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雖然是小小的技術,也有值得欣賞的地方;不過長期陷於此,恐怕反而會陷入到裡面,忘記了人生應該走的正路,所以君子不應該去碰這類小道。在儒家看來,人生的正路是從事德行修養,讓自己的仁德日趨完美,走上至善的境界。但在道家看來,你何必去忽略生活的小技術呢,人無論從事行業,或學習任何技藝,如果能達到黏蟬老人這種表現,就不妨靜下心來加以欣賞,看看一個人如何把規則內化為本能,以至於表現得「如魚得水」,別人看起來非常困難的事情,他做起來卻輕鬆自在,這也算是一種審美的情操。因為所謂的美,就是值得欣賞。看到別人的技藝神乎奇技,在欣賞的過程中暫時忘卻了煩惱,覺得人生還是蠻有趣味的,這就是一種美。

《莊子·知北游》里還有一個類似的故事:說大司馬家中有一個製作腰帶帶鉤 的人,已經八十多歲了,他所做的帶鉤沒有絲毫差錯。大司馬問他:「你是有技巧呢?還是有道術?」老工匠回答,我二十歲就喜歡做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對別的東西根本不看,不是帶鉤就不仔細觀察;我用心於此,是因為不用心於別的東西,才能專註於此,那麼何況是無所不用心的人呢?萬物怎能不助成他呢?

這裡的「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不是與黏禪老人的「不以萬物易蜩之翼」如出一轍嗎?就像愛迪生在專心研究時,把手錶當成雞蛋放在水中去煮一樣,對於科學研究之外的事物實在是不用心之至。有所不用心,才能有所用心。這是我們可以理解的,但是萬物會助成「無所不用心之人」又是什麼意思呢?「無所不用心」即是「無所用心」,也就是不存在任何特定的目的,對一切都能做到順其自然。正如一個人「無為」,結果則是一切都自然走上軌道的「無不為」。這樣的態度,萬物怎能不助成他呢?

我年輕時喜歡把「舉重若輕」四個字當成座右銘。一個人經過長期的努力,了解了某項技藝的訣竅,能夠把別人認為困難的事情做得輕鬆自如,甚至是行雲流水,是一種很大的享受。像黏禪老人和捶鉤老人這樣,經由一生的修鍊而技藝卓絕,讓人感到一種活潑潑的生命力量,實在是一種生命美感的展現。

「庖丁解牛」是莊子著名的寓言。庖丁是廚房裡負責殺牛的廚師。現代人因為受到佛教影響,總覺得殺牛殺豬這類殺生的事情很可怕,但在古代,人們對它看得比較自然,它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總要有人做這些事情。莊子所講的這個故事就以庖丁作為主角: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莊子·養生主》)

有一個廚師,替文惠君肢解牛隻。他手所接觸的,肩所依靠的,腳所踩踏的,膝所抵住的,無不嘩嘩作響;刀插進去,則霍霍有聲,無不切中音律;既配合《桑林》舞曲,又吻合《經首》樂章。文惠君說:「啊!好極了!技術怎能達到這樣的地步呢?」

《桑林》是商湯在桑林求雨時所製作的樂舞,《經首》則是堯(也有說是黃帝)製作的《咸池》中的一章。庖丁在動刀殺牛的過程中,用到手、肩、腳、膝,動作優美猶如跳舞,發出的聲響切中音律;血淋淋的宰牛過程,簡直成了一場樂舞表演。文惠君一看,說想不到解牛這麼好看,這麼好聽。接著他就問,你有什麼秘訣嗎?

庖丁放下刀,回答說:「其實我所愛好的是『道』,已經超過技術層次了。我最初肢解牛隻,所見到的都是一隻整牛;三年之後,就不曾見到完整的牛了。以現在的情況而言,我是以心神去接觸牛,而不是用眼睛去看牛,感官作用停止而心神充分運作。依照牛自然的生理結構,劈開筋肉的間隙,導向骨節的空隙,順著牛本來的構造下刀。連經脈相連、骨肉相接的地方都沒有碰到,何況是大骨頭呢!好廚師每年換一把刀,因為是用刀割肉;普通的廚師每月換一把刀,因為是用刀砍骨頭。如今我這把刀已經用了十九年,肢解過數千頭牛,而刀刃還像剛從磨刀石上磨過一樣。牛的骨節之間有空隙,而我的刀刃薄得沒有什麼厚度;以沒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節,自然寬綽而有活動的餘地了。所以用了十九年,刀刃還像新磨的一樣。雖然如此,每當遇到筋骨交錯的部分,我知道不好處理,都會特別小心謹慎,目光集中,舉止緩慢,然後稍一動刀,牛的肢體就分裂開來,像泥土一樣散落地上。」

庖丁描述他解牛的過程,說出了「遊刃有餘」這句充滿自信的成語。他之所以能夠達到這種境界,最重要是八個字: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按照牛的「自然的條理」和「本來的構造」去動刀,解牛就變成了一種娛樂,非常輕鬆,會覺得把牛解完了,牛還不知道自己被解了,死在他手裡,好像也沒什麼痛苦。所以,任何東西都有一定的條理與結構,你了解了,就找到了線索和訣竅,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它從大化小,從小化無。這樣一來,做事的人很輕鬆自在,不費什麼力氣,所做的事或處理的問題,也都因為你能夠把握關鍵而迎刃而解。接著,庖丁說他把牛解完之後:「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提刀站立,環顧四周,意態從容而志得意滿,然後把刀擦乾淨收藏起來「躊躇滿志」四個字,我們一般想像是要當什麼領導,不然考上狀元才能叫「躊躇滿志」,但莊子在這裡講的只是一位負責殺牛的工人。在《莊子·田子方》里,莊子描寫楚國的宰相孫叔敖三上三下,別人讓他上台,他上台;別人讓他下台,他不但不生氣,反而非常愉快。換句話說,上台下台,做任何事情,他都順其自然,泰然自若,「方將躊躇,方將四顧」(我正躊躇得意,我正環顧四周)。因此,宰相可以躊躇滿志,廚子也可以躊躇滿志。在莊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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