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莊子的逍遙 二、修鍊方法

當我們把各種空間、時間、世俗價值觀和生死問題等外在有形的限制排除之後,第二步就要設法回歸內在。因為一個人一生中所接觸到的苦樂,都是由他的自我所造成的,也是自我在感受這些苦樂的。為了回歸內在,莊子提出了三個步驟:第一,要弄清楚什麼叫「知」。道家認為,人的慾望除了來自本能,還來自認知。有知就有欲,世人的「知」用在區分各種價值,但這種區分往往帶來煩惱。第二,從「知」回到「心」。「知」代表我與外在世界對立,我要去了解它。如何去知?就要靠心的作用。第三,提升到天人合一,進而開展出心靈的自由,然後再進一步發展成藝術的、審美的人生。

我們先要了解「知」到底是好還是壞?莊子用了一個「渾沌之死」的寓言來說明。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應帝王》)

南海的帝王是倏,北海的帝王是忽,中央的帝王是渾沌。倏與忽時常在渾沌的土地上相會,渾沌待他們非常和善。倏與忽想要報答渾沌的美意,就商量說:「人都有七竅,用來看、聽、飲食、呼吸,唯獨他什麼都沒有,我們試著為他鑿開。」於是,一天鑿開一竅,七天之後渾沌死了。

這說明什麼?說明渾沌原來是沒有區分的,是一種混同為一的狀態,是和諧圓滿、沒有分裂的。你替他開了七竅,使他可以得到知識,一旦得到知識,他馬上就喪失了「道」。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道」是究竟真實,它不在書本中,也不在人的感官世界裡。探求「道」必須去除各種相對知識和世俗慾望。為了追求知識,就很可能喪失「道」。所以莊子強調一個人的研究態度,首先是「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舉例來說,宇宙之外有沒有上帝呢?這是存而不論的。因為你不能證明,也不能否定,所以不要去談。其次,「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你可以說,但不要去詳細談論。譬如天文學是什麼?地理學是什麼?這是六合之內的問題,你可以發表個人見解,但不須與人商議。第三是「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中國古代有很多聖王,他們怎麼治理老百姓,你可以去商議,但是不要辯論,你一辯論,麻煩就來了。這些都值得我們參考。當你一步步把知的範圍限制在一個有效的情況下,就能自我約束,不要太多不必要的知識。否則,你知道的越多,離「道」越遠。「道」原來是整體,既然是整體,你就不應該把它區分。而你在「知」的時候,一定會造成區分的效果。有區分就有煩惱……

此外,渾沌沒有耳目口鼻這七竅,因而與外物無法溝通,也不受外物變化的影響。莊子以此來比喻人類的原始狀況。有人說,這不可能吧,有誰不是生下來就有耳目口鼻的,並且唯恐這些感官效用不彰的?但在莊子看來,這並非空想。他說: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瞻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莊子·繕性》)

古代的人,處在渾沌蒙昧之中,世間的人全都淡漠無為。那個時候,陰陽和諧寧靜,鬼神不來侵擾,四時合乎節序,萬物不受傷害,眾生沒有夭折,人們雖有智力卻無處可用。這叫做最高的合一狀態。那個時候,無所作為而一切都是自己如此。

換句話說,古人並非沒有耳目口鼻,而是在整體中「淡漠無為」,「雖有智力卻無處可用」,大家單純地過日子,不分彼此,有如合一的狀態。那麼,接下去呢?「等到天賦本性開始墮落,就有燧人氏、伏羲氏出來治理天下,就只能順應自然而無法維持合一狀態了。 」「天賦本性繼續墮落,就有神農氏、黃帝出來治理天下,就只能安定天下而無法順應自然了。 」至此,人的世界從合一狀態演變為順應自然,再演變為安定天下。再往下走,自然是「不安定」了。跨出這一步,即是江河日下,無法回頭。

「天賦本性又再繼續墮落,就有唐堯、虞舜出來治理天下,大興教化之風,使人心由淳樸變為澆薄,以作為偏離大道,以行動損害天賦,然後捨棄本性而順從人心。心與心交相往來,即使有所知也不足以安定天下;於是再添上文飾,加上博學。文飾泯滅了質樸,博學陷溺了心智;然後百姓才感覺迷惑與混亂,無法再回歸性命的真實狀態而恢複本來的樣子了。 」也就是說,儒家所推崇的堯舜時代,在莊子看來,那已經是人性第三度墮落的困境了。人若想脫離困境,必須經由適當的修行與覺悟,漸漸回覆初始的渾沌之心。在無區分的、和諧圓滿的心靈狀態下,人才可能領悟「道」,人類生命的偉大潛能才可能發揮出來。

莊子談到人的修鍊,第一步要弄清楚「知」,第二步是要找到「知的根源」。知的根源在於心,因此「修心」至關重要。莊子經常提醒我們要「心如死灰」,為什麼「心」要變得像死灰一樣呢?因為心的運作確實難測之致。

老聃曰:「汝慎無櫻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強,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莊子?在宥》)

老聃說:「你要謹慎,不可擾亂人心。人心排斥卑下而爭求上進,在上進與卑下之間憔悴不堪;柔弱想要勝過剛強,稜角在雕琢中受傷;躁進時熱如焦火,退卻時冷若寒冰。變化速度之快,頃刻間可以往來四海之外。沒事時,安靜如深淵;一發動,遠揚於高天。激蕩驕縱而難以約束的,就是人心吧!」

莊子借老子(老聃)之口描述起心動念的複雜狀況。孟子也曾談到人心,但僅借孔子之口說出一句「出入無時,莫知其向」,出去回來沒有一定的時間,沒有人知道它走向何處。相比之下,莊子對人心的描述更加貼切生動,而且觀察深刻,入木三分。在《莊子·列禦寇》里,莊子又藉助孔子之口,列出了五種人心表裡不一的情況。他說,人心比山川更險惡,比自然更難了解。自然還有春夏秋冬、日夜的規律,人卻是外表厚實、情感深藏。所以,有人外表恭謹而內心驕傲,有人貌似長者而心術不正,有人舉止拘謹而內心輕佻,有人表面堅強而內心軟弱,有人表面溫和而內心急躁;「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追求道義有如口渴找水的人,拋棄道義也像逃避灼熱的人。所以,理想主義者一念之轉,就可能淪為虛無主義。

人心既然如此複雜多變,所以修鍊之道,首在認識自己,省察自心,然後再對症下藥,回歸真實的自我。因此就出現一個特別的觀念:「心齋」。顧名思義,「心齋」是指心的齋戒,代表你的心要像吃素一樣,不要想葷的事情。如何才是心齋?莊子講了一個故事。他說,有一個叫做梓慶的工匠,很會雕刻木頭,他刻的東西逼真到什麼程度呢?「見者驚猶鬼神」,見到的人都驚訝不已,以為是鬼神所為。國君看了也嚇一跳,問他:「你怎麼能刻得這麼像呢,有什麼秘訣嗎?」工匠回答說,我開始刻的時候,一定先要齋戒,三天之後,心裡就不會想「慶賞爵祿」,就是說不去想會得到什麼賞賜,或者別人會不會給我一個官做?守齋五天之後就不敢想「非譽巧拙」,就是想別人會不會稱讚我,說我技巧高呢?七天之後,就忘了自己有四肢五官了。如此一來,只專註於技巧,讓外來的顧慮消失,再深入山林,觀察樹木的本性,動手加工,雕出讓人以為是鬼神所為的作品。

什麼意思呢?就是把心中功名利祿的念頭統統排除了,把想要得到別人讚賞的願望也排除了,最後連自己的身體都要設法超越,然後才去雕刻。這個時候,你的雕刻已經沒有主觀的慾望成見,刻什麼像什麼,等於是宇宙的力量在你身上表現出來。你沒有一個自我,反而不受隔閡與限制了。這個心齋的比喻說明了:我們的心平時都是向外追逐,追逐許多具體的東西而不知道回頭,以致忽略了這個心本身只有一個作用,就是要讓它靜下來,從虛到靜,從靜到明。我們的心如果充滿各種慾望的話,它就是亂糟糟的,把所有慾望都排除掉之後,它自然就虛了,虛了之後就靜下來,靜下來有什麼好處呢?水如果靜下來,就可以當鏡子來用,照出一個人長什麼樣子。我們的心也是一樣,從虛到靜再到明,心若澄明的話,宇宙萬物皆在我心中,我一看就看到了真相。

我們一般很容易扭曲我們所看到的事物,以我們自己的意思、自己的願望來扭曲,因此我們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部分,專家學者也不例外。譬如有一群人一起散步,抬頭看見天上的月亮。第一個人說「月亮的光是從太陽折射而來的」,因為這個人是天文學家。第二個人說「嫦娥奔月是多麼的美」,這個人當然是文學家或詩人。第三個人說「月亮是上帝的另一種啟示,讓我們在夜晚也可以看到光明,不致於迷路」,這個人顯然是宗教家。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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