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子的智慧 一、老子的道

中國傳統文化有兩大支柱,一是儒家,一是道家。一般認為,儒家比較強調倫理學,重視道德修養;道家則強調智慧的覺悟和解脫。兩者的不同,可以用三個簡單觀念來加以分辨。

第一,儒家以人為中心,強調人的社會性;道家不以人為中心,重視人的自然性。道家出現在春秋戰國時代。當時是一個亂世,兵荒馬亂,老百姓苦不堪言。當時的人必須思考的一個問題是:天下如此紛亂,如何才能化解?儒家採取的路線是從政治上改革,但道家認為這種方式,就像五十步笑百步,未必有效。道家認為,在亂世里沒有人可以倖免,想活下去,必須改變思維模式。

儒家的思考方式是以人類為中心,要從人的角度來設想,所以肯定我們要尊重及幫助別人,讓人類社會可以永續發展。然而,以政治或教育的手段來改革人類社會,永遠無法徹底成功,因為新一代不斷出生,當舊的問題獲得改善,又會有新問題出現,永無止期。並且,由少數人努力去幫助多數人,效果必然有限。因此儒家思想推行到最後,常會讓大家感到很沉重、很疲乏。就算把這一代改革好了,也不知道下一代會變成什麼樣子。

道家看透了這一點,認為以人為中心去思考問題,最後必定徒勞無功,不如換一個角度,超越人類本位。而超越人類本位,首先必須順其自然,盡量避免人為的造作,因為人為的造作越多,麻煩越多。譬如「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老子·五十七章》),設計的法規越多,就有越多的人違法;相反,如果不訂法令,自然沒有所謂的違法問題,大家也可以過得更自在。又如「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老子·二章》)訂出真、善、美的標準以後,就會有不真、不善、不美出現;反之,如果還沒有標準,每個人都可以開心自在,不用刻意做好事,因為沒有所謂的好事可做;不用擔心有沒有面子,因為所要作的只是活著而已。所以,人世間的一切都是相對的,道家的思想是要我們設法排除人類本位的想法,敞開眼界與心胸,從整個宇宙來看一切。只有不受時間與空間的拘束,心靈才可能自由逍遙。

第二,儒家以「天」為至高存在,凸顯歷史背景;道家以「道」為至高存在,展現宇宙視野。任何一派哲學對於宇宙的真相或本體都必須有所論斷。中國的傳統思想是以「天」作為宇宙的最後根源。《詩經·大雅》說「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古人稱帝王為「天子」,更是充分證明「天」在古人心目中是至高主宰。儒家承前啟後,繼承了這一觀念,把「天」當作最高存在。孔子兩次遇到困境,都把「天」抬出來,如說:「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道家則不同,道家以「道」代替「天」,「天」則被降格為和「地」並稱,「天地」並稱指的主要是自然界,自然界本身保持一種均衡狀態,問題也遠比人類社會少。然而,自然界雖然自給自足,畢竟不是最後的根源。道家認為宇宙最後的根源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一章》),「道」孕育萬物,是一切的起始與歸宿;「道」存在於萬物之中,卻又超越萬物,「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由「道」取代「天」的地位,很多西方學者據此認為,道家是中國古代最具革命性的思想。

第三,儒家期盼「天人合德」,從向善到擇善到至善;道家則希望「與道合一」。「天人合德」的「德」是善的德行,亦即人要行善,要不斷的修養德行。「與道合一」則代表人要成為有道者或行道者,覺悟了「道」,人的生命境界整個就不一樣了。如何覺悟「道」?老子的方法是「致虛極,守靜篤」——追求虛要到達極點,守住靜要完全確實,「虛」是指排除各種感官慾望,「靜」是指人不要有什麼行動,能虛又能靜,就能空,空了之後,「道」就會顯現出它的光明。

過去認為,有三種人學習道家會比較有心得。第一種是年長的人,有了一定閱歷,可說是飽經風霜、見多識廣,對於人生有了更為深刻的體驗;第二種是失意的人,失意的人年紀不一定大,但一路倒楣,總處於逆境,對於人生的體會比較複雜;第三是非常聰明的人,從秦漢到唐宋,中國歷代的文人,許多都喜歡道家,他們的作品所用的語彙,他們的生命所展現出的情調,與崇尚儒家的文人截然不同。像蘇東坡在《前赤壁賦》提到的:「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這顯然是道家對大自然的欣賞,可以說是敞開心靈與自然溝通,不像儒家主要界定在人的社會中。

但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也不能沒有儒家作為指引,因為每一個人都是從家庭出發,然後進入社會,因而必須設法實踐人與人之間適當的關係。如果離開儒家,可能會面臨不知如何安頓自己,以及不知如何與人相處的問題。況且,如果大家都走道家的路,這個社會要交給誰來擔當呢?由此觀之,儒家和道家在社會的功用上,是有點分工合作的意味。不過,一個人如果喜歡不受約束,自由選擇他的生活方式,他顯然比較傾向於道家。因為儒家是讓我們在社會上盡好自己的責任,重視道德修養,這容易讓人覺得有壓力。譬如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明明知道理想不能實現,還要努力去做,這是很偉大、很悲壯的情懷。長此以往,難免會覺得「何必如此辛苦呢」?這時候,如果能讓自己轉個彎,從道家的角度來看待人生,讓一切順其自然,就會擺脫世上的許多煩惱和束縛,活得更為自在、瀟洒和愉快。

道家思想的創始人是老子。關於老子的生平背景,現在還有許多情況沒弄清楚。根據司馬遷的說法,老子是楚國苦縣厲鄉曲仁里人,姓李,名耳,字聃。他是「周守藏室之史也」,負責管理文書檔案,可以說是周朝的圖書館館長。既然他的工作是管文書檔案,一定受過高等教育,學問廣博可想而知。

《史記》記載,孔子曾「問禮於老子」。老子對孔子說,不要一天到晚老是充滿鬥志想要成就功業,想著將來要如何如何,這樣其實無益於自身,恐怕也不容易活得久;在社會上發展得好,將來難免有後遺症。孔子聽了他的話,說:「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龍可以「乘風雲而上天」,孔子認為老子的境界深不可測,高不可攀。

據說,老子後來騎著青牛西出函谷關,準備隱居,半道被守關的官員攔下來,一定讓他留下幾句話。老子就連夜寫成了《道德經》。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道德經》不可能一夜寫成。這本書到底是老子一個人寫的,還是多人合作的,也還沒有確定。但不管怎麼樣,老子開創了道家學派,在儒家之外,開闢了另一條更為寬廣的道路。兩者相比,儒家從較為積極的態度看待人生,從真誠出發,找到做人處事的原則,達成修養的目的,對自己、對社會都有正面的貢獻。道家所強調不只真誠而已,它更強調「真實」,亦即突破人類中心的格局,看到宇宙萬物的整體性,從永恆和無限的層面觀察世界,以無心的態度順其自然。

《道德經》又名《老子》,全書八十一章,五千餘字。歷代以來對它的註解之書卻汗牛充棟,不知凡幾。在中國文化經典中,《老子》也是被譯成為西方文字最多的一本書,譯文達兩百餘種,連俄國的文豪托爾斯泰和德國的大哲海德格爾都翻譯過《老子》。可惜海德格爾不懂中文,只翻譯了前八章,就譯不下去了,因為中國學者給他的解釋,每個人都不一樣,最後只好不歡而散。

學習道家思想,先要理解什麼是「道」。《老子》第一章說「道,可道,非常道」,許多人念到這六個字,就念不下去了,大家都暈了頭,到底什麼是「道」呢?先看原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老子·第一章》)

道,可以用言語表述的,就不是永恆的道。名,可以用名稱界定的,就不是恆久的名。名稱未定之前,那是萬物的起源;名稱已定之後,那是萬物的母體。因此,總是在消解慾望時,才可看出起源的奧妙;總是在保存慾望時,才可看出母體的廣大。起源與母體,這兩者來自一處而名稱不同,都可以稱為神奇。神奇之中還有神奇,那是一切奧妙的由來。

翻譯成白話文,意思還是很深奧。首先,「道」是老子的核心概念,所代表的是究竟真實。「道」在文言文里,也有「說」的意思。「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是,人的言語所能表述的,都是相對真實,亦即充滿變化的事物。因此,永恆的道是不可說的。講完這句,老子緊接著就說「名,可名,非常名」。「道」後面為什麼立刻要講「名」呢?答案很簡單,因為是人在思考,人思考需要名稱,這是人類生命的特色。對人來說,一樣東西的存在,是從它有名稱開始的,沒有名稱等於它不存在,不是真的不存在,而是人的思考無法運作,等於它不存在。「名以指實」,名稱用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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